裴潜把我给忘了,就因为他娶亲前一晚喝醉了,摔了一跤,结果连自己要娶新娘的事儿也忘得一干二净了。
我到底信不信呢?我当然只能信。
他都忘了我,那咱俩的婚事也算自动作废了。
我就收拾了点钱财和嫁妆,哪里都不指望了,博陵回不得,先在河东安个家。
要不是我爹早死,怕是连裴家的门都摸不到。
我爹死得离奇,嗑药后裸奔暴亡,别人倒夸他风流不羁,是个真名士了。
我们崔家本是旁支庶出,爹一死,没多久竟然成了家族的骄傲。
一时间,我和几个姐妹的身价蹭蹭往上涨,很多大世家纷纷来提亲,娘更是兴奋得忘了假哭,全日喜气洋洋,迎来送往。
这世道真是疯了,人人都疯了。
娘费了好大劲,给我选了个河东裴家的二郎裴潜。
大家都说他潇洒风流、狂放不羁,是大魏头号风流人物。
听着我就想起了我爹狂奔裸奔的模样,我对这类所谓名士是真心反感。
没想到他竟然连娶我都不愿意,宁愿改名换姓也不想娶我,这倒挺好。
裴家大郎亲自来和我阿叔谈过,谈完就走了。
我派阿桃去打听,不一会她就回来了。
阿桃本来脸圆圆的,这会儿皱成一团,眼睛都快看不见了。
“说是把婚期推迟了。”阿桃比我小三岁,才刚满十三,我嫁人时,娘花半袋麦子把她买回来当婢女。
她家孩子多,养不活,才卖给娘。
午时阿叔来找我。
他和我爹不是亲兄弟,我爹一死,家里声望上去了,阿叔才开始对我们亲近。
嫁人的时候他亲自送我,他长得和我爹不太像,黑瘦脸,嘴唇薄,眼窝深,眼珠儿浅色,头发褐色微卷,听说他母亲是胡人,我没见过。
“六娘,这事怪不到裴家。
裴家的二郎摔坏脑袋了,暂时把成亲的事给忘了。
过几天看他想不想起来。
裴家没说不娶,只是让我们稍等几天。
明儿阿叔送你回家,好不好?”
阿叔说得婉转,但我心里一清二楚。
裴家还认这个亲事,但裴潜自己是不认的。
要嫁,得等他神志清楚了再说。
可他到底好不好,啥时候好,谁也说不准。
我想算了,就别等他了。
照我娘的性子,绝不会让我一直拖着。
毕竟什么时候好都没准。
现在崔家正当风头,我一回去,娘马上会把我嫁给别人,只要人家身份比裴潜高就行。
“阿叔,我想多呆会儿在安邑。
要是现在就回去,我娘肯定把我给旁家嫁了,到时候旁人还要说我们家失信。
剩下几个姐妹以后怎么办?”
“我就在这等着,裴二郎说不定哪天就好了呢?送嫁的路远得很,再跑一趟太辛苦了。”时局乱糟糟的,我就呆在安邑,裴家自不会置之不理,这样反倒踏实些。
只要裴二郎没事了,只要他还认这门亲事,我立刻就跟他成亲。
要是他不认,裴家自然有自己的说法,到时候我回家再嫁,别人也没话可说。
阿母不是坏人,我阿父只管纳美人、生孩子,家里孩子的吃穿用度、怎么长大、要不要识字,全都是阿母一个人在操办。
家里十几口人,阿父一个铜板也不挣,天天还跑出去嗑药喝酒请客,家里靠着城西那几百亩田地过日子。
阿母过得挺苦的,我不是她亲生的,可她怜我生母早亡,教我、养我,我心里满是感激。
她算是势利,爱追钱财权势,也没什么错。
可我跟着阿翁读了些书,想法就变了,觉得人的一生不能只为一个目标,得活得开心舒服,哪怕哪天死了,也不能有遗憾。
阿叔想了好一会,点头同意了。
第二天他回了博陵,临走前还特地去了趟裴家,回了才放心把我和阿桃留下。
我和阿桃把嫁妆收拾好,那都是些布匹料子,箱子里装着满满的钱,可钱在这粮食涨价的年代根本不值几个斗粮食。
我翻出一对金镯子,看上去粗糙,拿在手里掂量却不重,像是空心的。
不过这依旧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,必须贴身留着,急用时再拿出来。
不知道裴家当年准备的彩礼是什么,反正我这嫁妆是没法比的。
家里姐妹多,年纪也差不多,阿母能备出这样一套嫁妆已经很不容易了。
真要我就这样嫁进去,裴家虽然嘴上不会说,可心里肯定看不起我。
裴氏家族是公侯世家,门楣显赫,冠裳不绝。
听说裴潜是这一代数得着的佼佼者,裴家娶我,能图啥?估计也就是图个名声。
只是这个名声,是用我这条我觉得很不光彩的生命换来的。
嫁娶离散算不了稀奇事,裴潜娶我之后还会娶别人。
我只求个清净日子,家里阿母跟小娘子们天天斗法,花样层出不穷,偏偏争着争着是为了我阿父那种人,我真是不明白。
这样的日子,就只能靠我跟阿桃一起熬了。
住的屋子是崔家听说我要嫁裴潜时给的,现在住着,也没人来赶我们。
门外有两个陌生壮汉把守,应该是裴家派来的。
阿叔走之前去商量了,大概是让他们负责护着我吧。
院子里东西还算齐全,就是粮食不多,撑不了几天,连根菜都没有。
正是春天,河东这边比博陵风大,风也多。
我和阿桃买了些菜和粮食,又买了些菜籽,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,眼下那点钱很快就花完了。
种菜我懂,阿母可不养闲人。
我针线活不怎么样,阿翁就住城外,他种了半亩菜,我就是跟着他学的。
说起真正的风雅和自在,我只服我阿翁。
年轻的时候,他走遍大山大河,见识非凡,又阅览无数书籍,但他就是不愿意当官。
他常说,当了官的人,就不再是纯粹的人了。
虽然他们能读书写字、喝酒作诗,甚至下田干活,但人品的好坏,不能单靠出身去判断。
我很认同他的话,可惜这世道不这么看。
像我这样出身的,嫁人首先得讲究门当户对,万一对方家境再好点,嫁过去当小娘子的也大有人在。
世家联姻,根本不关情感啥事,男女在一起,更多是为了巩固两个家族的关系。
从生下来那一刻起,这种局限就是我逃不了的,可我不甘心。
哪怕最后还是得被束缚,我也要拼一把。
那天裴潜来的时候,我根本没认出他。
那天细雨绵绵,微风徐来,我和阿桃正在墙角翻土。
泥土湿润,翻起来不费劲,可我的鞋裤都沾了满满的泥巴,头发贴在额头上,样子大概挺狼狈的吧!
忽然有人推门,门老旧,发出吱嘎声响,真想趁这会儿有空,把门拆了修整下。
我抬头看那进来的人,是两个年轻郎君,都身姿挺拔,穿着白衫。
一个领口系得严严实实,另一个却敞开着衣领,露出胸膛。
春天是没错,可这打扮也忒风流了些,真为他们这些所谓风流名士捏把汗。
看他们的样子,我也挺惊讶;他们也有些愣神,但很快都克制住情绪,只是一瞬间的交流。
我整理了下蓝布短衣,把锄头给阿桃,走上前向他们行礼。
那敞开衣领的年轻郎君大概十七八岁,长得清秀,有种神仙风范,眼睛乌黑亮晶晶,嘴角带着笑意正看着我。
另一个衣领紧闭的郎君,五官没那么出众,剑眉薄唇,看着就是个薄情印象,一双凤眼冷冷淡淡,脸色又白得透亮,怎么看都有种凄清的感觉。
我猜这二人中至少有一人是裴家的人,没他们的身份,进这院子也不可能。
以前也见过不少俊朗的小伙子,像我家里五郎,就是个让人称羡的芝兰玉树。
听说裴潜是河东第一风流人物,说不定那衣领敞着的就是他吧?
“你就是崔家五娘?”敞胸的少年开口,声音清脆悦耳。
“正是,不知道这位郎君是?”我反问。
“我是河东裴家二郎裴潜,这是我的好友袁家七郎,袁慎。”裴潜眯眼看了眼身边脸色冷峻的袁慎,笑得不太明白似的,又看向我。
果然是裴潜啊!袁家虽然不如裴家显赫,但也是名门大族,传闻袁家儿郎个个桃花眼,很风流且薄情。
可袁慎却不然,脸色冷淡,一点也没那份风姿,不知道有几姑娘会喜欢他。
“看来裴郎君如今大有作为,不知今日前来有什么事?”我忍不住心想:难道他是忽然想起我了?不会是做了个梦吧?
我看着他那敞开的白皙胸膛,虽然他长得像个神仙,但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。
摔了一跤,竟把好多事儿都给忘了,家里人都说我要娶崔家的五娘,倒也难怪他们都特地来瞧瞧。
他眉毛一挑,笑得挺自信的,好像特有看头似的,我却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“郎君觉得怎样?”我问。
“和我想的有点不太一样。”裴潜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,显然还在想找个更合适的话来说。
我耐心地等着后面的话,既然他自己跑来了,说明肯定没说服家里退婚,这会儿来,大半是打算从我这儿下手。
心里有了底,自然也没那么慌了。
“崔家的待客就这样吗?连碗甜浆都没请上一碗?”
刚说完,那袁慎又扫了院子一圈,再看我,表情平淡,声音低沉而好听,带着点让人难以抗拒的味道。
我能感觉出来,他说这些绝不是找茬,而是真的觉得我家招待得不够周到。
本想赶紧让他们离开,现在看来,是没那么简单了。
院子也就那么大,屋子也小,忽然来了两个郎君,一下子显得格外局促。
我让他们俩在堂屋坐着,叫阿桃去找点果子,她看了我好久,小眼睛眨呀眨的,忽然我才想起来家里根本没果子,甜浆更别提了。
我换了件干净衣裙,洗了脚上的泥,找了双木屐穿好,去厨房翻了半天,什么都没捡着,连热水都得现烧。
只好在檐下架了小火炉,自己坐着温酒,雨越下越大,但倒也不冷。
“家里没浆,我就温了杯酒给两位郎君吧!这酒是阿叔在世时买的,叫春日醉,挺应景的,二位郎君别嫌弃啊。”
我回头看他们,两人盘腿坐着,闲聊着墙上那幅字。
“有酒就更好了,五娘能说说这墙上的字是谁写的吗?没落款呢。”
“‘随心而为’,这四个字是我亲手写的草书。”
闲得慌,随手写的。
我阿翁特别爱书法,家里不论男女基本都学过,我手艺也就差强人意,不算顶尖,也不至于最差。
“写得一般,力量不够,连绵之势已经有了,可还稍显生涩,还是得多练才行。”
袁慎点评得一丝不苟。
他做啥事儿都很认真,说话实在,完全不带感情色彩。
“多谢五娘指点,我肯定多练的。”我笑着回应。
他似乎有些吃惊,瞄了我一眼,忽地低下头,眼神躲了开,脖颈白皙细长,真是好看。
看来不仅是袒胸露怀才抢眼啊!
“原来是五娘亲手写的?写得不错,不过七郎的字画绝了,他的眼光自然比别人高。”
裴潜摊手,一脸无奈地说。
我把温好的酒倒进粗陶杯里,虽说没多漂亮,但那质朴可爱倒挺讨喜。
“咱俩的婚事暂时放一放,五娘,你怎么看?”裴潜连喝了两杯酒,先问了这个。
他爱笑,一笑起来眼角就有细细的纹路,那是只有真爱笑的人才有的笑纹。
“我倒没什么异议,或者二郎你觉得这桩婚事为难了,过段时间退了也没关系。”我说得很认真,退了就退了吧!只是这桩亲事退了,我总得想个办法暂时不嫁人才行。
两人明显没预料到我会这么说,愣愣地盯着我看。
我又给他们倒了杯酒,任由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。
“退了亲后你打算怎么办?”问的是袁慎。
虽然我们相处时间不长,但从他的言谈举止,我能看出他是个认真且较真的人。
他的眼睛虽然清冷,却干净得无尘,像这样的人,我不忍心糊弄了事。
“二郎真是摔坏了脑袋忘了我?还是你心里另有倾慕的姑娘?或者你对这桩婚事本就不满意?无论是哪种,既然想迟点成亲,现在又亲自来找我,我猜这婚事迟早是要作废的。
既然迟早的事,我早知道总比没头绪好,早点明白也胜过事后惊讶。”我实话实说,把心里想的全都摆出来。
“做女人也不止嫁人一条路。
家里阿母把我养大不容易,我本来也该听她的话和二郎成亲,可现在既然二郎不愿意,我也不会勉强。”我继续说。
“世道乱,我一个女娘不敢奢求日子过得多好,我只想活得自在一点,这样才不负此生。”这就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,我直说了。
“不想五娘竟然会这么想,是我们二人唐突了。”裴潜举杯向我敬酒,我也倒了杯,豪爽地一饮而尽。
心底对他生出一丝好感——至少他不是外表风流、内里迂腐的那种人。
但这点喜欢和我要不要嫁他完全是两回事。
袁慎皱了皱眉,再次审视我一遍,那目光清明,我任他看个够。
“你有钱撑腰吗?如今世道乱,要活得自在可不容易。”袁慎直说我最痛的地方。
对,我有钱,但很少。
“有,可不多。”我觉得自己脸都红了,嘴上说想活得自在,殊不知钱袋没几个铜板撑着。
他们像来时一样,话不多,匆匆离去。
第二天,裴家派来了个婢女,更准确说是裴潜派来的。
她叫祝陶,身形高挑瘦削,脸颊丰润,浑身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韵。
原来这就是裴家,连个婢女都不一样。
“这是我家郎君送给娘子的,不管娘子有什么事,都可以派人来找他的。”她笑容满面地递给我一个袋子。
我早猜到里面是什么,没推拒。
不管他是真有心弥补,还是发自内心帮忙,这份心意我都收下了。
日子平淡得很,可我却终于得到了自由。
裴潜给了我一大袋金珠,那还是我十六岁时见过的最多的钱,放在哪儿都不放心。
这些金子就成了我的全部身家命根,万一丢了,我以后怎么还裴潜?所以,我决心要用钱生钱。
司马家掌控着天下,世族又盯着司马家,时局复杂,要做生意绝不是简单的事。
我带着阿桃出去转了两趟,将安邑城看看清楚,发现最赚钱的还是卖笔墨的铺子。
但这个门路也竞争激烈。
我找了个牙人,租了店面,和阿桃忙活了几天,才把铺子收拾整齐。
生意虽然一般,但足够养活我俩,还能有点结余。
生活就这样慢慢地开始,只要不停下脚步,迟早会走出去。
上巳节那天,生意特别好,人慢慢少了,我才出去逛逛。
城里和博陵差不多,几乎全城的女郎都早早打扮完毕,纷纷上街。
按照风俗,三月三得去水边洗浴,祭祖,不过现在不过是男男女女借机游乐的借口。
你看,那些女郎身后的婢女都提着篮子,篮子里装着花果。
她们看上哪个郎君,就要拿花果砸他。
如果果子没摔坏,捡回来卖也是一门生意。
阿桃问我:“女郎,我们什么都没准备,你要是看上哪个郎君,扔啥啊?”我说:“地上捡的随便扔就行。”没多会儿,世家大族和王公贵族的马车陆续进来了。
家里姑娘大多坐在车里,有帷幔遮着,看不清脸。
倒是那些郎君个个盛装鲜衣,骑马潇洒,任由旁人打量。
每次一队人马来,围观的人就开始评头论足,先看马,再看人,最后还看家族徽号。
这和我在博陵时没什么区别,只不过那时候我也是坐在车里的世家女郎。
现在的我,成了让世家不齿的生意人,谁在乎呢?世家那些人就是靠生下来就占了便宜,不知道是谁养着他们,也不知道别人有多辛苦。
他们不干活,不生产,只会奢靡享受,遇到麻烦了就四处躲藏。
我阿翁说的,我倒是信。
这时到了裴家的马车,“河东裴氏”的名号如雷贯耳,人尽皆知。
裴家出了美人儿,现在还在传裴太保年少时如何冠绝天下。
裴家的车一来,女郎们就像发了疯似的,花果往外砸,声音闹腾得不轻。
但坐在白马上那个郎君特别眼熟。
他的神情严肃,眉头紧锁,看起来很不耐烦,衣领紧扣,马骑得端正。
旁人显得闲散,他倒是一脸正经。
是不是袁慎?还是裴潜?为了不娶我,他竟然连门庭都愿意改。
大概我看得太直白了,他忽然扭头朝我这里看来,有点惊讶,竟然对我点了点头。
或者是对我站的位置点头。
那边女郎们一下子沸腾起来,砸果子的劲头更足了。
我靠着门框,揽着袖口,连围帽都没戴。
世家的女郎哪会出来做买卖呢?现在我想自己过日子,就没必要什么都遮遮掩掩。
他骗了我,也帮了我,这样算是两清了吧!我朝他扬了扬眉毛,笑了笑。
他骑马匆匆而过,身影挺拔,留在我眼前久久挥之不去。
上巳节就这样吵吵嚷嚷地过去了,三月底我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一封信。
大意是无论如何都得把这门婚事守住,说眼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。
信里还带了些银钱,虽然不多,但却满载着她的心意。
有了这份支持,我也能安心待在安邑了。
到了四月初,裴家派来了人,是裴潜的嫂子。
她说话很婉转,可我大概明白她的用意——世家女子是不应该出来经营这些杂七杂八的小生意的。
我从此也没再想过还有可能嫁给裴潜,毕竟说话的语气里少了往日的温柔。
“你们要是真劝得动裴潜娶我,这买卖我都可以不做。”我冲她说。
她看了看我,摇头走了,那腰真细,羡慕死我了。
下午的时候,裴潜自己来了,就他一个人。
他关于自己冒充袁慎的事一句话也没提,我也当没听见。
这回他进了铺子,见我们有糖水,我给他倒了一杯。
他四下打量一圈,又进内室把糖水喝了。
“生意怎么样?”他问。
“还行吧。”
“你嫂子今天跟你说了啥?”
我把跟他嫂子之间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,他略微低头静静听着,背挺得笔直。
阳光从纱窗透进来,洒在他的侧脸上,我这才对这号称河东第一的郎君有了几分了解。
他的鼻子真好看,睫毛也长。
别的男子满脸粉饰了,他的脸倒是干干净净的。
这就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公子哥儿,矜贵又疏离,气质优雅超凡。
“我就纳闷,问你嫂子你为啥不理她,原来是这样。”我说。
“郎君,你有喜欢的人吗?”我问。
他抬头盯着我,睫毛一颤,看来应该是有的吧?
“有过,但现在没有了。”
“对,拥有得越多,身不由己的时候也会越多。
郎君要是暂时没打算娶妻,能不能别急着退婚?再给我点时间,好吗?”
“好。”他没多问,直接答应了我。
我认识不少郎君,可像他这样干净利落,又让人有安全感的还是头一回见。
又过了几天,他派祝陶过来,亲自写了新的门匾,还画了幅山水画,落了他的印章。
他就是这么个郎君!
我换了门牌,把那幅山水挂在最显眼的位置,铺子的生意果然像预想的一样一天比一天好。
我闲了就看那画,意境深远,技法娴熟。
他真不只是长得好看而已!
我没回礼,只问祝陶他喜欢什么。
原来他喜欢甜食。
真没想到,平时那么沉稳严肃的郎君,竟然爱吃甜的!
于是我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糕点,托阿桃送了过去。
不知谁传出我就是裴潜那个本该娶却又没娶的未婚妻,铺子里来了好多女孩子来看我,眼神明晃晃地在我身上上下打量着。
有什么关系?爱看就看呗!只要别来招惹我就好了。
她们来买东西,总得找点由头,比如买纸呀笔呀,我也觉得挺好,顺带帮我做了点生意。
不过有一回,真正的袁慎来了,还追着一个女孩子跑。
他奔跑的时候,肩膀半边都裸露出来了,衣裳敞开着,看来是走得太急了。
被追的女孩生得花枝招展,鲜艳绝美。
年纪跟我差不多,鹅蛋脸,脸颊白嫩润泽,嘴唇红润饱满,一双凤眼灵动迷人,不高不矮,身材匀称,一袭红衣,真的是美得让人挪不开眼。
我见过谢家的十一娘韵如,都说她长得漂亮,可比起这姑娘,差远了。
她一见我,脸色就不太好看,可我倒是不知道她这不高兴到底是针对我,还是袁慎。
我故作笑脸,把他们两人迎进屋,再瞧瞧她这模样,坐得端正,卧得合宜,肯定是大家闺秀出身。
我没啥好拿得出手的,只有一碗糖水和自己做的点心。
估计是因为袁慎和裴潜合计骗我的事儿,他心里有点不好意思。
我对裴潜怎么着,对他照样怎么着,互不相干,装作没看见算了。
“你就是那崔家五娘崔柯影?”她看了眼桌上的糖水,眉头一皱,肯定是有点儿嫌弃。
她跪坐的姿势真好看,端正中带着点难以言说的慵懒,美得像一幅画。
我笑着回答:“是,我是崔柯影。”
袁慎一口气把糖水喝了个底儿朝天,不等我给他添杯,又自己端起壶倒满一碗。
他额头还冒着汗,显然是追人追得急。
“你这个世家女郎,抛头露面都不顾形象,而且二郎还没跟你退婚,你自己丢脸也就算了,弄得二郎也跟着难堪。”
“你这教养也就那么回事吧?毕竟你只是崔家的旁支,不出名的那种,要不是父亲撑着门面,你哪儿来的名头。
你大概还不知道,裴家娶你完全是因为崔家正房没合适年龄的女儿,要不这种好事根本轮不到你。”
她声音不像别的姑娘那般清脆,高低起伏让人有点儿迷糊,奇怪的是话说得刺耳。
我忍了那么多年,现在既然能做主,为什么还要忍下去?
“瑛瑛,别胡说!”袁慎皱眉吼了她一声。
“你今天来我家门都没报信,开口就骂人,我就想问问,你这教养算哪门子的?我要做什么,怎么做,裴家没说一句话,你凭什么来指责?”我慢悠悠地回她。
“六娘别怪,瑛瑛是我家六娘,从小被宠着,还跟二郎和我一块儿长大……”
“你家怎么宠是你家事,到我这儿还得我迁就你?”我打断袁慎,瞧他一点歉意都没,只是在替家里姑娘辩解。
袁慎噤了声,眉头紧皱,明显不满。
“别以为你了不起,世家女郎会的东西你我也不少。”袁瑛气红了脸,瞪着我。
“我家姐弟一大帮,当初穷得连饱饭都难着急,谁没吃过抢的苦头?我什么不会,偏偏有一项厉害——力气大,一巴掌拍下去,别人脸能肿个十天半个月。
六娘准备用用?”
这话绝非虚言,我力气确实不小。
袁瑛嘴巴微张,完全没料到我会这么说。
哼!还得先做那个我一直想做的人!
“五娘别吓唬她。”
“我才不是吓唬她,来我店里买东西我欢迎,但要是专门来找茬,来看不起我,我看我受不受得了?我跟裴潜的事儿,是裴氏跟崔氏家族的事,外人别瞎掺和。”
袁慎看了看我,又看看他妹妹,嘴里挤出一句“唐突了”。
这回倒像是真心诚意地道歉,我也不想跟他们计较。
几天以后,安邑街头巷尾开始传开了,说崔家的姑娘不但甘愿做商人,而且蛮横无理,不懂礼貌。
阿桃撇着嘴嘟囔着,说不如干脆把铺子关了,好好等着嫁人算了,这样下去,裴家肯定会退亲的。
我笑着摸摸她的头,说:“要是事事都靠别人,这一辈子恐怕都得靠别人了。”我可不想整天低声下气,瞧人脸色过日子,没那个心思。
要说话,那他们自己去说好了,能不碍我赚钱就行。
这一年春天雨水特别多,可一到夏天,太阳天天火辣辣地晒,我种的蔬菜一茬接一茬,用的都是院子里的水井水。
人都没精神了,谁还愿意出门,生意比平时差远了。
我从小在博陵长大,夏天没冰也习以为常。
铺子还是老样子,我守着店,有些早就约好的顾客,过几天我就把东西送到他们家门口去。
阿桃不喜欢热,我就让她留在铺子里。
可这一年庄稼不好,灾难年,世道乱七八糟,秋天不知道会怎样。
有个生意挺不错,但我手上的钱不够,也没门路去做。
我突然想起裴潜,欠他一大笔钱,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和我试一试?他一直是那种认真的人,我也不确定他对赚钱感不感兴趣。
约了他,他按时在一个无风的傍晚来了。
铺子关门后,他径直走进了家里,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,象牙骨的,扇面画着山水,挺雅致的。
他穿着宽大的长袍,走路笔直利落,个子高高的,头发高高束起,看起来清秀又有风度。
家里没什么好菜招待他,都是院里摘的新鲜菜,我亲手做的。
我平时很少喝酒,那天却想敬他一杯酒。
“先谢谢公子你的金子支持。”我举杯一饮而尽,又说:“再谢你赠的画,没有你,柯影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。”喝完,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。
一边喝,他看我喝酒的样子怔住了,嘴角轻轻扬了扬,那大概是他的笑容吧。
“该给我时间拦你才对。”他也举杯喝下。
只是杯酒,他喝得特别自如。
“为什么要拦呢?”我笑着问。
“你是个女孩子,喝醉了不好。”“哪里不好?”我反问他。
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,背脊挺直,神情严肃,不像个平常的士族公子,倒像个武将。
他说话一点儿也不开玩笑,是真的认真。
“你不用担心,要是有人对你有心思,你醉了该怎么办?”我微笑着说:“公子别挂念,要真有那样的时候,不见得该担心的就是我啊。
今天请你来,是有事情要和你商量,既然这样,我也得拿点诚意出来。
你只知道我是崔家五姑娘,倒不知对我家了解多少?”
“我家情况不好,阿父风流成性,家里小娘子不知道有多少,他玩腻了就把她们送人或者卖掉。
有些小孩出生没多久或者生病了就死了,都是穷,吃不起好药。”我叹了口气,“我兄弟姐妹十多个,都是我阿母一个人养大。
小时候起,我就得跟几个姐姐一起洗衣做饭。
每次看到阿母数着手里的钱愁眉不展,我帮不上忙,只能在心里骂那只会花天酒地的阿父千万遍。”
“千难万难,阿母还是给我们请了个老师教书,就是为了我们以后嫁人能有点底气。”元旦那天,妈妈打算把家里养的两只鸡杀了做肉吃。
可偏偏那天,家里的帮工下人都不在,家里没人会杀鸡。
最后只能是我动手了。
当时我爸爸还在,他因为我杀了这两只鸡,就把我带在身边。
在爸爸身边,我读了些书,长了不少见识,也看了不少世面。
“公子,我跟旁边那些士族的姑娘不一样,十岁以前,我连一颗金珠都没见过。”我说,“我不想一辈子困在一个小天地里,还得指望一个不知道喜欢不喜欢我的郎君来庇护我。”
“我的命,必须自己掌握,这样我才放心。”
我一点也不遮掩,直直地盯着他看。
不知道为什么,他突然低下头,沉默了很久。
脖子白皙又修长,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。
我望着天边一片橘红的晚霞,连风都没一丝。
院子外的柳树垂头丧气,叶子上还沾着一层黄土。
“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?”他问。
“我想跟公子做笔买卖,做生意嘛,说实话总得坦诚点。”我说。
他看着我,我也看着他。
我们都没有躲开对方的目光。
他尝了尝我做的菜,吃相里透着教养。
毕竟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公子,教养自然没得挑。
“你亲手做的?”
“嗯。”
“清淡又开胃,味道挺好。
说说你的买卖吧。”
我便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。
我想去趟勿吉,那边黑土地好,靠着弱水,田地广阔,盛产豆麦。
安邑一石豆麦卖一千钱,可勿吉只卖六百。
又正逢灾年,很多士族豪门屯粮,但乱世当头,许多人家并没屯多少粮食,多是屯点金帛,方便搬迁。
我想去买粮食,再囤起来,秋后看看能挣多少。
“现在皇帝已经定都邺城,这边起义不断,万一打不过,皇帝会不会迁都啊?那些大世家豪族会不会跟着迁?迁了地方,还能吃得上饭吗?”
“公子,现在正是我们出手的好时机啊。
后来裴家如何,你肯定也想过。
虽然钱财是身外之物,可没钱摆在身边,日子真不是滋味。”
他皱着眉头,眼睛像凤眼一样深邃变幻,漆黑得让人摸不着他的心思。
我轻视他了。
我依旧没躲闪,任他看着。
背上沁出汗珠,不知道是热还是从心底生的惧怕。
朝中的事,不能乱说,特别我这样一个女孩子。
是谁泄露了起义的消息?又怎么敢说打不过那样的话?
可乱世求生真难,没有权势没有钱财,又想活下去,这滋味苦得很。
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?”
“知道。”
“不怕吗?”
“怕,但我还是得说。
乱世求活不易,我只敢对公子说真话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
“大概是因为,只有公子和我说话时那么认真,也只有公子在我开铺子时什么都没说,还愿意帮我吧。
在我心里,公子比别人更亲近。”
我是真的这样想的,他画画给我,写牌匾给我,不过就是想让我借着他的名号做生意更顺利。
他说不出口,但我什么都懂。
“既然是生意,我们就好好谈谈吧。”
既然是谈生意,利益肯定得摆在第一位。
裴潜出钱出人,而我能拿出来的只有我自己。
利润二八分成,我拿两,他拿八。
粮食运到哪儿储存呢?这买卖是我和裴潜私下做的,他肯定不想让家里知道。
放在裴家又不合适。
顶着烈日,我跑了好几天,终于找到一块合适盖仓库的地。
好在那地不需要花钱买。
安邑城东百里外有一块盐碱地,说寸草不生一点都不夸张,大概有百来亩,四周都是红土山坡。
那地中间凸起一块地,大概六七米高,七八丈宽,人称鬼地。
因为风起来时,会发出凄厉又诡异的声音。
我们就在这凸起地建仓库,雨水不愁豆麦被淋湿,别人也难发现我们在这里屯粮。
离安邑城不远,地方刚刚好。
如果不算我脖子被晒掉皮,这次出差算是成功。
回家那天,阿桃看着我一脸担忧,“裴家的郎君本就不想认账,现在五娘这副样子,被他瞧见,怕是更不愿意认了。”我摸摸她的头,这些天我不在,她把铺子守得挺牢靠。
我给了她二十个大钱,叫她买点爱吃的炊饼,还让她去趟裴家,约裴潜方便时出来一趟。
我画了幅那鬼地的地图,把我选那块地的理由讲明白了。
要是他同意,就让信得过的人去建仓库。
月底我带着人就出发,直奔勿吉。
裴潜第二天就来了。
我脖子被晒伤,抹了些绿油油黏糊糊的药膏,多少显得有点诡异。
阿桃去了铺子,他来的时候,我正躺在院子槐树下的大石板上,闭着眼慢悠悠地摇着扇子。
脚上一只木屐掉了,另一只还挂着,摇摇晃晃的。
门没关,他什么时候来的,我不知道。
他站那儿看了我好久,我也没意识到。
走路没声音,他就弯腰看着我。
“脖子晒伤了?怎么不带帽子遮遮?”他开口了,我这才知道他来了。
我这模样太不修边幅了,装作镇定坐起来,把头发拢到身后。
“戴帽子出去?你觉得我戴了还能做什么?”我还年轻,裹着胸,束着头发,扮成男装倒还算挺合适。
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,终于点头,“你是女扮男装?”
“很多姑娘偶尔也这么打扮出去,”我说,“不过大多是模仿自己喜欢的人,玩玩而已。”
“你画的图我看过了,已经找人去处理这事。
这么大笔钱财交给你,我不放心,我也一块去勿吉。”
他看了看石板,皱着眉,坐了下来,不过坐得太端正了,跟石板不大搭。
“你要一块去?家里的长辈肯同意吗?”
“我脑子摔坏了,心里郁结,是该出去散散心。”他说。
“是的,公子说得对,正该散心。
不过咱们去是办事,轻装简行,当然得讲究速度。”我担心他带太大阵仗,要搀着恭桶浴盆还带婢女一起走,那样估计明年都回不来了,别说赚钱,连喝口热水都难啊。
“好像你真出过远门似的。”
其实我确实出过。
阿翁还在的时候,他常年在外游历,我走过的路,他可能连想都没想过。
“公子只要带够钱就成,护卫也得带足,好好保护公子你。”
顺便也护护我自己才行。
毕竟你拥有什么,活着才有意义。
四月到五月,是真的没下一滴雨,北方大旱,庄稼颗粒无收。
铺子不能关,阿桃自然要留下,裴潜给我找了个掌柜,让我付他的工钱,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些天挣的钱够不够。
五月中旬,我们终于出发了。
我花了钱买了一匹好马,束了胸,顶着男装的样子,就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袱。
就像我说的,裴潜确实带了二十个人,而且看起来都不好招惹,根本不像护卫,倒像是浪人打扮。
裴潜坐在马车里,马车看似普通,但从车辙可以看出,里面肯定另有乾坤。
拉车的是匹深棕色的马,体型高大结实,算得上好马。
他大概没听懂我的意思,轻装上阵其实就是不要坐马车,骑马出去啊!
车帘半掩,我看到他端坐车内,一边看书一边喝茶,就算了吧。
我一天骑马能走三百里算正常,但裴潜的马车太慢,第一天没走到二百里,连驿站都错过了。
晚上我们挑了一块靠小溪的树林扎营。
天干旱,小溪水只剩细细一条,可做饭喝水还凑合。
那些浪人一边给马解鞍,一边点火煮饭,看他们搭灶的动作很熟练,显然常常在外面跑。
要不是腰上都挂着刀剑,看着他们像极了厨子。
裴潜从马车下来,白天热得夸张,虽然天已黑,但树林里还是闷得慌。
他这世家的公子哥儿,应该没被汗湿透过衣服吧?
我离他近,看见他白衣紧贴背脊,肯定是湿透了。
他说要出去透透气。
我看他提着包裹,猜他想找地方洗把脸换身衣服。
他一走,马上有人跟上了。
我心里想,这帮打扮像浪人的护卫,裴潜肯定不只是个普通公子。
他或许锦衣玉食长大,但对世事了解得很透彻。
他不仅仅是会吟诗作画那么简单。
我蹲在河边洗脸,看他们拿出肉干放进开水里煮,等肉熟了,又放入干菜和菌子,最后撒了点盐。
要是搭配炊饼,荒山野岭也算一顿美味。
我端着碗蹲着等,裴潜还没回来,大家吃饭还得等他。
他们大概是受裴潜吩咐,不要多问我什么。
但好奇心难挡,他们偷偷观察我,见我笑着不说话,便问我几岁,做什么工作的,会不会武艺。
“十六了,会点拳脚功夫。
原本跟着商队走商。
别看我小,力气不比你们差。”
他们开始聊些闲话,关于裴家和裴潜的事却只字不提。
这就是世家养出来的贴身护卫的素质。
只是不知道这次裴潜带出来的,是他所有护卫还是只一部分。
我没多问,想着裴潜什么时候回来,我肚子得先填饱。
裴潜回来时,头发散着,还没完全干。
“你盛了饭,跟我一块儿在马车上吃吧。”
他偏过头看了我一眼,我就当他是在跟我说话了。
马车里确实挺宽敞的,把那小桌子收起来,睡两个人绰绰有余。
他盯着碗里还冒着热气的菜,皱了皱眉头,但还是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。
我吃得快,一碗很快就见底了,又盛了一碗。
他瞄了眼自己碗里剩的半碗,然后又看了看我的碗。
“你一个女孩子,还能吃得下这么多?”他是真心疑惑的样子。
毕竟,他已经活了二十四年,大概没见过哪个女孩子能吃得这么凶的吧?
我很快把第二碗也吃完了,用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。
他饭后要喝茶,喝完茶又来回走了几圈。
快睡觉的时候,还抽空看了几页书。
我裹着毯子坐在车橼上,月亮只剩半拉挂在天边,其他人有坐着的,有躺着的,都围着马车。
所有的钱全都放在这辆马车里,他又是马车主人,自然很重要。
我听他翻书的声音,不急不缓,一页又一页。
“公子,您先休息吧,明天还得赶路呢。”我轻声说。
不一会儿,车里的灯就灭了,大概是他睡下了。
“你要是愿意,就进车里睡吧。”
过了很久,久到我快睡着了,他忽然说了这话,声音低沉,像是快打瞌睡了。
我当然一千个愿意,车里铺了毯子,还有枕头,躺着自然舒服。
“那我就不客气了。”
我脱了鞋进了车,他靠在一边仰面躺着,双手规规矩矩地叠在胸口。
每次看他,都觉得像个老学究,但他做事却一点不迂腐。
旁边有个枕头,我裹着毯子侧身躺下,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舒服得不行。
“你和别的女孩子真不一样。”他轻声说。
“是啊,毕竟我不是真正的世家女。”我回道,“你见过的女孩子,也大多是亲朋好友家的。
出来走走你就会明白,这世上的女孩子可不全是一个样。”
真正的世家女,是绝不会跟男人同车同睡的。
她们更讲究自己和家族的名声,就算心里再喜欢一个男子,也绝不会这么随便。
“你就安心睡吧,别想那些名声什么的。
如果别人知道我跟你睡一块儿,肯定会说我占你便宜。”
我打了个哈欠,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
“是啊,确实是你占了我的便宜,不过我并不觉得吃亏……”
我不确定这是梦话,还是他真的说过。
半夜的时候,车外突然有动静,我醒了,裴潜也醒过来。
世道不安,刚出城就被盯上了。
车厢里昏暗,我和裴潜靠得近,他伸出食指按在嘴唇前,我明白他的意思,不让我出声。
现在的匪徒和贼没什么两样,都是冲着银钱来的。
我点点头,轻轻拨开车帘,透过暗影,护卫们已经把马车团团围住了。
来的人不多,大概五六十个,天太黑,看不清他们的衣着,也看不清带的武器。
不过护卫们不慌不忙,看样子这些匪徒也不成气候。
很多穷人撑不下去才上山当匪的,他们不想随便伤人,只要有口饭吃就行。
我想出去看看,裴潜拽住我的袖子不让我走。
我回头看着他,他的头发散着,月光洒在脸上,显得清俊异常。
我忍不住想,当初怎么会觉得袁慎比他好看呢?
“我出去看看,没事的。”“你别去,我去看看。”我轻声说。
“不行,你也知道自己这身子骨有多重要,要是有什么闪失,我这辈子都死不了心。”他说。
我轻轻一拉,衣角从他手里滑了出来。
外头围了一圈人,有老人也有小孩,拿着菜刀、斧头、锄头,面色枯黄干瘦,衣服破破烂烂。
要不是饿得厉害,谁愿意出来做土匪?不过是这乱世逼得大家走到这一步罢了。
我回到马车里,打开包袱,掏出十来个炊饼。
“你能帮我跟外面那些兄弟说句,把咱们剩下的炊饼都拿出来?明天我们到了城里,我再买些给他们。”我说。
他那双眼睛盯着我,深沉而专注。
“这世道乱得很,像他们这样的多得是,你能救得了几个?护得了多少人?”他问。
“要真到了山穷水尽,连自己都保不住,更别说别人了。”我答。
“但眼下他们就站在我面前,我舍不得。”我说。
“也许吃了这几个饼,没多久他们还得饿死,可至少现在,我已经尽力了。
尽我所能,就好。”这才是我真心话。
我不是菩萨,救不了所有人,但若今天看着他们死去,我心里就过不去。
这和善良没关系,我不是为了救他们,只是为了自己的心安。
“阿大,把剩下的炊饼拿出来。”我喊。
他声音沉稳,那样寂静的夜晚里,听着他的话,竟让人心安。
我跳下马车,怀里抱着炊饼走过去。
“把咱身上的吃食都拿出来,他们都是有武艺的护卫,但你们这样撑不了多久,拿了吃的回去,好歹还能撑几天。”我说。
我没法对他们说以后要好好过,别再打劫了。
要是能好好过,他们根本不会到这份上。
谁又有资格教别人善良?活着才是最重要。
裴潜他们准备的吃的比我多得多,拿了炊饼后,慢慢消失在远处。
“阿父,我想吃一块!”孩儿扯着嗓子,声音里带着咽口水的嘶哑。
“先拿回去,分了再吃。”男人声音虚弱,铁定饿了好多天。
这声音让我又躺回马车。
我仰面躺着,双手枕于脑后,闭着眼却怎也睡不着。
我们刚离城不远,边上的百姓就没人能安稳了,天灾加人祸,谁躲得过?
“公子,这世道乱得比我想象的更可怕了。”他说。
“要是有一日天下大乱,你准备怎么办?”我问。
“乱世争雄,哪有人能独自做好自己?我不想想太远的事,只想脚踏实地把眼前的路一步步走好。
不管结局如何,到时候我都一肩扛过去。”他翻身,看着我,眼神柔亮,我却不想睁眼。
“你可真不像个女孩子。”他说。
“我长得太粗犷了?”我开玩笑。
“不是样子,是胆气和脾气。
我见过的小姐姐们个个富丽堂皇,日日里换新装,却没几个像你这样。”他说。
“我不喜欢那些虚饰,只是家里穷。
随身就这一匹锦缎,还是几年前的。
唯一值钱的首饰就是个空心金镯子。”我答。
“我可没听说崔家这么窘迫。”他说。
“我们那是旁支嫡出,靠点土地过活。
阿母能养活我们没让我们饿死,已经很不容易了。”我说。
“袁家六娘特地来找过我,她那些话虽然听着刺耳,但有一点她说得没错。
如果崔家正统支系里有个年龄差不多的女子,我根本轮不到来嫁给你。”
“我家境的确配不上公子,如果你想退婚,我也不会强求。”
沉默了好一会儿,他没动静,我还以为他睡着了,便睁开眼看他。
他侧身躺着,并没有睡,只是在陷入沉思。
我也不想打扰他,便裹紧了毯子,转身背对着他。
对着他的时候,我是不是太过坦然了?该怎么办呢?看着他字字句句都认真,我忍不住不想骗他了。
我起得早,天还没亮,因为河流经过,河岸边的树草都还未干枯。
可草叶上一点露珠都没有。
要是有风也好,可连一点风都没有。
我洗漱好,在马车后面翻找,昨天我让他们把所有炊饼都给发出去了,今早只能饿着肚子了。
心里有些愧疚,要是我还能找点野菜,昨晚的那帮人也不至于走上抢劫的路。
只能忍着饿了。
“今天让阿兄们饿肚子,是我的错。”
我向众人道歉。
“没事,大家都是可怜人。
再不多久就到城镇了,饥饿撑不了多久。”
裴潜的护卫名字很容易记,叫裴一、裴二、裴三、裴四……依次类推。
我努力慢慢把每个人都记住了。
说话的是裴一,他们将来一定有自己的名字,我坚信这一点,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肯定。
天亮时裴潜起身,太阳已经挂到了正中,好热。
裴潜让我回马车里待着,我也没拒绝。
马车里其实比外面更闷热,只是太阳晒不到身上。
我靠着车壁慢慢地摇着扇子,懒得动,也不想多说话。
裴潜跪坐端正,翻看着桌上的书。
他做什么都不急不躁,明明跟我一样,额头上都在冒汗。
“公子,其实你不用来,天气这么热,出门真是吃苦。”
“你都能受,我凭啥受不了?”他说着抬眼瞥了我一眼,嘴角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。
我不想搭理他,他觉得无所谓便无所谓。
总之,他跟那些混吃等死的世家小子不一样,到底想干什么心里有数。
见我不回话,他竟然真的笑了。
“生气了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那为什么不说话?”
“公子想我说什么?天太热,肚子也饿,如果我说出来,你肯定会说饿肚子是自找的,毕竟是我昨晚把吃的全送出去的。”
他没说话,只是拉开桌上的小抽屉,递给我一枚海棠果。
小巧玲珑,粉粉嫩嫩,看着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。
“吃吧!”
他的抽屉里居然还有果子,这种天儿,能买得起果子的人,也就像他这样家境的了。
我接过果子,手里捏着,看了看他,轻轻咬了一口。
有点酸,有点甜。
“出门的时候带了几颗,我不爱吃,你就全吃了吧,再放着也坏了。”
他指了指抽屉,我伸长脖子看,里面还有六七颗。
“嗯,我喜欢吃果子。”
我点了点头,开心地笑了起来,嘴巴都咧开了。
我们就这么走走停停,太阳渐渐没那么毒了。
到了勿吉的时候,已经是七月中旬了。
勿吉这地方凉快多了,靠近弱水,自然没那么闷热。
正好赶上了收麦子、收豆子的季节。
一路走过来,只有这里是一片金黄,能灌溉的地方只要没遇到水害,雨水不多不少也影响不了收成。
裴潜不缺钱,找了家最好的邸店安顿下来。
我洗漱整理一番,自然得出去转转,这买卖可不是小事,必须仔细挑选,货比三家,价格要合适,豆麦还得晒干才行。
生意人该有生意人的样子,我让裴潜把那副贵族少爷的架子收起来,他看着我问,怎么收?我和他在街上晃了一整天,给他看看生意人到底长啥样。
他总结了八个字:圆滑世故,嬉皮笑脸。
但他学不来。
他说他只负责出钱,生意上的事情让我去谈,他只跟着看就行了。
勿吉最大的粮食买卖是孔家。
我之前在博陵时听人说过,说这天下粮食买卖做得最好的就是孔家。
弱水以东的买卖,他们占了七成以上。
现在掌家的孔家大郎君年纪不算大,但人精明能干。
接待我的,是孔家的大掌柜,四十出头,一看就白胖敦厚,人很和气。
一开始见面,我还真觉得他憨厚老实。
能养成这副模样,还坐上大掌柜的位子,肯定不是普通人。
他让人上了茶,笑眯眯地问我出身。
我笑着说自己是博陵崔氏五郎,就凭个崔氏的名号,家里老爹拿了钱让我出来历练历练。
他脸色立马严肃起来,不像刚才那么轻松。
“不知公子准备买多少豆子和麦子?”他问。
我顺口反问:“不如大掌柜先说说,一石麦子多少钱?买得多能不能再便宜?还能不能保证豆麦都是新鲜干燥的?如果碰上湿的、发霉的怎么处理?”我喝了口茶,润润嗓,旧麦旧豆我可不买,时间长了容易生蛆、发霉。
路途又远,运回去再验货咋算折损?
他笑了笑:“没想到公子年轻,倒是个内行。
这样吧,两千石以上,一石六百钱,全都是干燥新麦,霉损肯定有,不过正常范围内,一石里就算有几两霉了,也是合理的。
要是霉得多,我们会安排人把粮食运回来,退钱给公子。”
我说:“我要五千石麦子,五百五十两价钱你觉得怎么样?”他立马摇头:“这个价没可能。”
我不急,反驳说:“也没有人一次买这么多,大批量买自然讲利润,大掌柜你比我更懂。”我解释,“我从博陵一路走过来,就是图勿吉这粮价比博陵便宜些。”
“我在这待了几天,也去看了各个粮市,不是只有孔家能选,挑了孔家,主要是看中孔家的诚信。”
我知道这样的大买卖,大掌柜做主不行。
他派了个伙计出去,不一会儿,那伙计回来带话,说孔家的大郎君要亲自跟我谈谈。
茶已上了几轮,裴潜脸色渐渐不好看,他耐着性子等。
我示意他别急,生意就是这样,要把时间都压着,让人觉得自己忙得不可开交,买卖够大,我们这点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。
我耐着性子坐着等,自然是想借此表现,我是真心想把这桩生意谈成的。
大掌柜跟我说着当地的风土人情,我也回应着一路上的见闻,来来回回,倒也不冷场。
等孔家的大郎君来到,已经是午饭过后了。
人一饿起来,脾气也就跟着急躁了。
不过我倒没急,只是没想到掌着这么大一门生意的郎君,竟然这么年轻。
看上去还没到而立之年,俊朗挺拔,一双眼里带着笑意,十分亲切。
“五郎别怪我来迟了。”他先行了一礼,我赶紧回礼。
第一次见面,他就能自然而然地唤我一声“五郎”,倒不显得生疏,着实挺有两把刷子的。
“大郎君肯定很忙,等一会儿算不了什么。”双方寒暄一番,才终于聊到了正事。
大郎君思考半晌,把价格定在五百八十钱一石,这是最低了。
“押货这事要大郎君那边负责,我这边先付七成,货到了,再付三成。
押货的费用自然是我承担。”本来裴潜想从安邑那边带人过来,可这买卖只有我和他知道,安邑谁不知道他?要是被传了出去,麻烦可大了。
换成这边雇人,粮食一到,他们得退还,少了不少纠纷。
“五郎你真是头回做买卖?”孔韶笑着问。
“多谢郎君笑话,毕竟是第一次,处处都得小心才行。”
“五郎要是以后还做买卖,找我就对了。”
我当然一口答应。
等谈妥、签了字,我先付了七成定金,又去看麦豆,装车这些还得再来。
我想趁机买些皮子带回去。
勿吉温太靠近长白山,皮子不仅比安邑便宜,还质量好。
我跟裴潜开口借钱,他挑眉看着我:“你做的都是无本买卖。”但还是把钱给了,如果这次能平安回来,挣了钱我肯定还他。
到了八月初,我们得返程了。
携带粮食,速度自然不可能快。
我额外雇了一些武士,一路兼顾安全。
虽然粮食受损了一点,不过不多。
就这么折腾,到十月时才回到安邑。
仓库早放好了粮食,粮食一一运进,守得铁通般严实。
我和裴潜回了安邑,其它事儿就不用他操心了,让他安心呆家里。
铺里的生意有裴潜的人照料着,一切照旧。
回到小院,天色昏沉沉的,快下雨了,可惜已经太迟了。
各地起义不断,听说彭城有个叫刘姓的少年,出身北府军,几天内势力便不可阻挡。
那些跟着皇帝逃南方的士族,又准备北返了。
我托镖局给阿母送了粮食和皮子,粮食是裴潜买的,皮子的钱也是裴潜先借给我的。
我这一切全靠着他。
可是他从不嫌弃我,也没觉得我奇怪,愿意帮我。
光这一点,就让我一辈子感激不尽。
我依旧守着铺子,安邑与西京的粮价却越涨越高。
一石麦子涨到了1200钱,涨幅不少,但粮铺里还是有粮买的。
天降一场雨,气温慢慢冷了起来。
天气咋样,世道变化,与安邑城里的裴家和袁家似乎没什么关系。
袁家要摆宴席,袁瑛还专门送来帖子。
我整理了一下,带着阿桃去了。
说是整理,实际上也没啥能拿得出手的东西。
谁不知道我出身如何,袁家裴家的人哪会不知道?她能请我去,自然有她的打算,我要是不去,她反而会觉得我怕了她。
只是我和裴潜的婚事还没解除,虽然身份有点尴尬,但总还有些靠山。
她在我眼里,也不过是个厉害点的女孩子而已!
袁家的院子深得很,院里摆着好多刚谢的菊花。
别人连家里的井水都难求,她家里的花倒种得那么好。
来的人不多,除了袁慎和袁瑛,其他人我都不认识。
去见了长辈的礼,便和一帮年轻人在一起聊天,弹琴画画,写字下棋,世家人就是这样,到哪儿都差不多。
袁瑛身边围着六七个女孩子,有袁家的,也有裴家李家的。
我不认识,她也根本没打算介绍我认识。
“这就是二郎还没娶进门的娘子,现在在东大街开了家笔墨铺。”她凤眼一转,介绍了一句。
旁边的人立刻用袖子掩嘴,一副很惊讶的样子。
我估计早就知道了,不过就是在我面前做个样子罢了。
“你们有啥需要,不妨去帮帮我生意吧。”她们看我的表情越发瞧不起了。
我看着眼前一小盆粉色的菊花发呆。
几天前,阿母带来了书信。
博陵已经乱了,起义军多是寒族出身,恨不得把世家全盘消灭。
崔家被打得像枯树一样,恐怕快要没落了。
这事早晚都会发生,不光是崔家,王家谢家袁家裴家都逃不掉。
多年来,世家大族不断侵占他们的土地,养着豪奴,逼得寒族没有退路。
退无可退时,寒族自然会反抗,但世家大族还不懂得害怕,也不会反省,只觉得这寒族算得了什么。
可世家大族多多少少,人间的寒族又有多少?水能载舟,也能覆舟,这点道理为什么让人看不透?我心里有些难受,不是为着崔家的衰败愁苦,没有了崔家,我算个什么?这门婚事还能维持几天呢?我和裴潜,很快就成了毫无关系的人了。
呵!
她们叽叽喳喳地一群人谈天说地,开心得很,根本不知道世道有多难,也不晓得将来要面对什么。
“我家郎君叫女娘过去。”裴大来了,他长得嫩,嘴巴又伶俐,现在装作小厮一点都不违和。
“他什么时候来的?”我问。
“半个时辰了,就在回廊尽头那边。”
我朝那边望去,天开始冷了。
他穿着青色布衣,肩上披着黑色斗篷,背身站着,手背在身后,手里捏着一朵小小红菊。
回来几天没见他了。
去勿吉的路上,我和他算是朝夕相处了一阵子。
他话不多,但跟他在一起我却感到很轻松,什么话都能说。
我穿过长长的回廊,慢慢地去找他。
他看到我,转过身来,嘴角微微一笑。
不知为何,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,酸酸的。
袁慎就在他旁边站着,我们一同行礼。
“五娘最近是不是长高了?看着高了不少。”袁慎笑着问。
他快结婚了,要娶陈郡谢家的女孩子。
“也许是长高了点,毕竟我吃得挺多。”我实话实说,这一路上,跟着裴潜,吃穿都挺好的。
“给你戴上吧!”裴潜抬手,把手里的菊花插进我的发髻。
我伸手去摸那朵花,心里没譜,不知道戴上去会是什么样子。
“好看吗?”我半开玩笑地眨了眨眼。
不这样逗逗自己,我怕眼泪都控制不住了。
生平头一回,有个郎君送给我一朵花。
他看了我一眼,认真地点了点头。
“好看。”他说,眼睛清澈得让人心动,仿佛藏着说不完的话。
“二郎……”袁慎低声唤他,显然被吓到了。
“要是你不愿留下,我送你回去。”
“都来了,哪有人半路走的?我觉得挺有趣的,你忙你的吧!”
我转身,穿过长长的回廊,站在不怎么暖和的太阳下发呆。
“二郎给你戴的?”袁瑛指着我发髻上的花问。
我点头,她脸色一变,沉默了很久,似乎有点伤心地说:“你这朵花,抵得上别人送的金银珠宝。”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安慰的话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不合时宜。
“崔柯影,你怕什么呢?”
她靠在回廊的栏杆上,笑得明朗得似乎不真实。
“有啊!我怕蛇,怕打雷,还怕离别……”
“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!”
“是吗?”
“我对你既讨厌又喜欢。”
“我懂的。”
“我七哥快年底要娶妻了,你看那个穿绯衣的李环,我七哥喜欢她极了。
家族养我们锦衣玉食,自然要回报家族。”
她低声说。
我看着那个女子,她长得清秀瘦弱,此刻眉头紧锁,满脸愁容。
我为什么要挣脱这束缚?你终究是你自己,可你的命运却不是你能左右的。
“她为了我七哥曾经想过寻死,但被救了回来。
我没想到她今天还会出现。
我父母不喜欢她,对她冷眼相待,她忍着没发作,刚才还藏在树后偷偷哭,我看见了。”
她望着我,眼中含着泪光,不再笑了。
她的痛苦,我能感同身受,因为她也没办法掌控自己的命运。
“袁瑛,你跟她说,说人来到世上,虽然不能完全做主,但也得好好过日子。
别轻易想死,死了就什么都没了。
只要活着,总会有未来的,以后会怎样谁也说不准。”
我靠着栏杆,眼睛望向远方,什么也没再说。
转眼到了年底,袁慎的新娘却没能如期到来。
天下大乱,那谢家女郎半路被义军抢走了。
袁瑛来的时候,我正拨着算盘,生意已经萧条了许多天。
皇帝要逃往西京,许多世家出走的人也准备回来,情况既是好事,也让人忧心。
人心惶惶,能安安心心过日子的人不多了。
屋外大雪纷飞,她披着斗篷,戴着风帽,特意过来找我,似乎是因为日子太无聊,天又冷了没处消遣。
“你还有心思拨算盘。
我听说刘玉已经追到宁安了,司马家看起来要完了。”
她摘下斗篷,跪坐在火盆边烤火。
“别跟我提国事。”
我递给她一个烤得软软的橘子,拿出做了一半的靴子继续缝。
我的女工技术不太行,但鞋子和靴子勉强还合脚。
“别在我面前装了,我知道你是啥人。
你说刘玉真的那么厉害吗?”
她把橘子递给身后的侍女秀圆,秀圆剥了橘子皮,还细心地把经络都去掉了,然后把橘瓣放在帕子上递给她。
阿桃在外头盯着铺子看,要是她瞧见了,肯定又得好好反省自己一番。
“嗯,听说那人可厉害了。”
“你说他要是攻到安邑,我们会怎么样?”
她一边啃着橘瓣,一边歪着头看着我,脸上还带着稚气。
我曾经有点烦她,可她天天这样来来去去,什么好东西好吃的都往我这里搬,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,跟当初嘲笑我的人一点都不像。
我长这么大,还没真正要好的朋友呢。
她心里没啥秘密,什么都写在脸上。
其实袁瑛是个挺不错的姑娘,明朗又纯洁。
“你还是现在这个模样啊!嫁给喜欢的人,天天过得舒舒服服的。”我笑着对她说。
但我们都清楚,想过成这样恐怕已经不可能了。
“如今王谢那样的大门第都衰败了,更别提我家了!”她叹了口气。
“明儿的事明天再担心,你只管好好过现在的日子就行。”我劝她。
“那我送你的玉钗呢?怎么没戴?咱们是一对的呀。”她指着自己头上的那枝玉兰花造型的钗子问。
“不舍得戴啊,我从没拥有过这么好的东西,得留着重要的时候才戴。”我放下手里的活儿,拿出一个包裹递给她。
我知道她送东西给我不是为了要我回礼,可我还是想送点什么给她,想着力所能及的范围。
她拆开包裹,里面是一双我亲手做的软鞋,穿着在屋里特别舒服。
“是给我的?真的给我?”她抱着鞋子翻来覆去地看着。
“我做的,我们一人一双。”
她把鞋子搂在怀里,嘴角带着笑。
“五娘,你真好。”
“是啊,我也觉得自己挺好的。”
“哼,你还自己夸自己了,都不害臊……”
我们闲聊着,一天就这么过去了。
仓库里的粮食快卖完了。
没下雪之前,我让人在铺子后院挖了地窖,存了不少吃的。
防患未然总得做点准备。
雪越下越大,裴潜派人给我送来了金珠。
我收下了,找了个盒子装着,远远超过我应得的部分。
那个盒子我放进了地窖。
欠裴潜的东西已经不少了。
今年元正不一样了,世道混乱,大家都得凑合着过。
我把铺子买了下来,原来的小院就关了门。
崔家已经没以前那样辉煌了,安邑还算稳当,可迟早他们会来的。
现在,我的家就是这一间铺子了。
元正这天,我准备了胶牙饧、五辛盘,还有几样果子点心和肉。
还给阿桃串了一长串铜钱,只希望她能安安稳稳的。
酒是现买的椒柏酒,带着微微的辣和麻,不过也就应应景。
不知谁家小孩点了爆竹,噼里啪啦地响着,才算有点过节的热闹气氛。
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过元正,却并不觉得孤单,只是心里有些忧愁。
如今这乱世,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。
送粮食回来的那人带话,说家中平安,让我好好照顾自己,若明年春天能和裴潜成亲,就再好不过。
崔家已经没落了,我要嫁比裴家更好的,这事儿根本不可能。
阿母眼里只看眼前的现实,觉得我娶裴家的如今,也没啥意义了。
外头的雪像撒了一地盐粒,风吹得厉害。
“七娘,裴郎君要是能娶了你,那真是他这辈子最大福气了。”阿桃捏着手里的牌,眉头紧蹙,几乎眯成了一条缝。
“别乱说话,裴郎君配什么样的女儿都行。”我摸摸她的头发,她今天扎了条红绸带,我还特意给她买了支银钗,现在正插在发间。
“哪是胡说了?这世上女孩子,没有一个比得上我家这丫头的。”她歪头顶嘴。
真是孩子气得很。
“你能见过几个女儿?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,晚了可就没得后悔了。
好了,先去睡吧!我给阿母写封信,问问能不能带过去。”我说。
阿桃点了点头,转身出去了。
我磨了墨,提笔想了半天,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。
离得这么远,到底问啥才能安心呢?墨汁不小心洒在纸上,晕了开来一大片。
忽然想起裴潜写字的模样,他一手挽着袖子,一手提笔,那字就像游龙走凤一般。
以前总听说王家子弟书法了不得,裴潜也不差。
他做什么都显得从容不迫,仿佛心里早有盘算,和他相处的人自然心安。
一转眼,一年就这么糊里糊涂过去了,时间真快啊!
这时有人敲门。
这个点了,究竟会是谁?
我披了衣裳,走到门口朝外喊:“谁啊?”
“裴潜。”那个声音像今儿的雪,轻轻飘落在我心上。
我努力忍住内心小小的雀跃,却还是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。
门打开,他就站在门口,披着件白狐狸毛领子,枣红色斗篷高贵又温暖。
公子不说话,雪纯洁如洗,公子温润如玉。
“安康喜乐。”他微笑着,语气温和缓慢地说。
“安康喜乐。”我也照着他说。
在这样一个寒夜,我们相见,好像就是为了这句话。
“给你的。”他退后一步,没有走近,将一串用红绳串着的辟邪珠递给我。
那是菩提子做的。
“我还真没什么东西送给公子。”我伸手接过,看着珠子光滑发亮。
“以后再给吧。
我得走了,天气冷,赶紧把门关了,早点休息。
明天我要和七郎去找人,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。
最近不太安稳,我让裴十一和裴十二留下,明天他们会来。
不管怎样,一定要保重自己。”
他平时没这么多话,看来是要走了才开始叮嘱这么多。
谢家的姑娘确实是在成亲的路上被劫持的,是死是活,袁家必须给个说法。
“那帮劫持谢姑娘的人肯定知道她是来嫁人的。
既没立刻杀人,还留了话,肯定是有所求,要么是求才,要么是求人。
要是求钱也就罢了,要是想拉裴家和袁家一起沾光,公子你可得多想想。
不管怎样,最重要的是自己要保重。”
门口的灯笼经不起风吹,摇晃了一阵最终熄灭了。
“你这女孩子啊……”他叹了口气,靠近了几步,伸出一只骨节清晰的手,刚碰到我的头顶,却又缩回去。
“进去吧,我走了……”
说完,他又退了几步,转身往风雪中走去。
我看着他渐渐远去,风雪中只剩下一个红色的点。
20
初六这天,袁瑛带着秀圆来了,眉头紧锁,看上去格外忧心。
她提着个篮子,说要我跟她一起去佛光寺。
佛光寺就在城西,坐车过去很快就到了。
寺里人不多,毕竟不是初一十五这些日子。
袁瑛一路上心事重重,可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我也没问,反正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跟我讲。
我求过所有的神佛,其实我不信命,所以对神佛也没多大敬意。
她和我坐在斋房里喝茶,门窗全开着,外头就是陡坡,坡上种了些树,前几天的雪还没融化,给地面盖了一层白。
她目光盯着那边看了好一会儿,缓慢地长吁了口气,再透过那点儿雾气看过去,竟带着一丝让人心疼的凄凉。
“七哥跟二郎去找谢家那姑娘了,你知道吗?”
“知道。”
“我爹不愿意,说谢家已经败落了,丢了个女儿,也不是我们家的错,世事本来就是这样,谢家能真追来找人不成?可我七哥说,人家姑娘不远千里来嫁他,不论死活,都得去找找。
五娘,我有点佩服我七哥,他本可以没这事儿,直接当谢家没这桩婚事,再求我爹妈,娶李环不就行了?可他就是执意要去找。”
袁瑛嘴角轻轻扬起个笑,那笑容特别好看,人漂亮笑起来更迷人了。
“袁瑛,这才算个真正的郎君!要是凡事都算计得利得失,那跟石头有什么区别?你七哥真不错,有感情的事情要别人用生命去成全,他能心安理得吗?”
我没想到袁慎表面吊儿郎当,看着像个纨绔,其实心地这么好。
他是真的好人。
“我今天就是替我七哥祈福,愿他平安回来,也希望谢家那姑娘也没事。
你不是总说这世道女子不好过吗?活着,比什么都重要,我想她一定会活着的。”
原来他是在为袁慎和裴潜祈福啊!
正月十六是我的生日,过了这天,我就十七了,不算大孩子,但也不小了。
那天我和阿桃一块儿扫着院子里的雪,裴潜的嫂子来了。
我和她见过一次面,关系不怎么好。
她来干嘛,我心里其实已经有数。
我请她进屋,给她倒了杯茶,阿桃偷偷往屋里看。
我冲她扬了扬眉,她虽然不太乐意,但还是走了。
“今天来不是我愿意的,只是家里没人合适,我直说了吧,你和我家二郎的婚事怕是没戏了。
家里已经派人去博陵了,不久就会回来。”
她的意思我很清楚,这事儿不管我愿不愿意,已经没得商量。
崔家败了,我家只有一个阿母,哪儿拿筹码和裴家叫板?裴太保现在还稳稳在手,裴家根基牢固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
她今天就来告诉我这事,裴潜知道吗?以他的聪明,听说崔家倒台,肯定也猜到这一天会来的。
只是他从没跟我提,说明他在尊重我,也体贴我。
那天我守着火炉,发呆了一整天。
生活就是这样吧!当你满怀期待想抓住一样珍贵的东西时,它却悄悄地被夺走了。
我们必须咬牙坚持,继续过这种死皮赖脸的日子,还要活得漂亮,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握住命运,让生活按我们的意思走。
说起来真难啊!但我想试试。
到了二月初,听袁瑛说裴潜和袁慎回来了,裴潜腿伤了,暂时走不了路。
裴家派去博陵的人回来了,带回了我母亲的一封信。
信里说,她已经答应裴家退婚了。
二哥要娶新娘,裴家也说了,不用退回聘礼,还额外给了她一百金。
等二哥成亲,家里就准备搬去西京。
博陵那里局势混乱,实在呆不下去了,至于什么时候迁走,母亲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她还说家里没人能接我回去,她跟裴家商量过了,要是有机会,就让裴家派人送我去西京,到时候帮我再找个好门路。
我不怪母亲,肯定也不会听她那样去做。
我不知道她嘴里的“好亲事”到底有多好,可我曾经拥有的那个,已经是最好的了,现在却不得不失去。
这段时间我睡得很差,眼窝都深了不少。
袁瑛每次来都带了各种吃的,仿佛我现在的样子是饿出来似的。
其实我只是睡不着,原因多得不能说给旁人听。
袁瑛还笑我,说我眼光差,像裴潜那样的郎君都看不上,就这么轻易退了婚。
她说如果是她,至少会赖着不退,等裴潜回来,看看他怎么说。
相比之下,我不如她,我不敢等。
如果是从裴潜口中听说退婚,我怎么受得了?不如就这么算了,未来若是再见面,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,随口一句“好久不见,你还好吗”就好。
袁瑛打算办个春日宴,安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宴席了。
一瞬间,好像春天真来了,女孩子们纷纷换出轻薄的衣服,喷上自己最喜欢的香水,戴上最美的簪子。
她们眼神流转间,风情万种,真是动人心魄。
连我看着,都忍不住看呆了。
听袁瑛说,那位被裴潜和袁慎救出来的姑娘也要参加,但她母亲不同意。
因为她已经失了贞洁,要进袁家,最好的身份也不过是个小娘子。
她答应了,就答应了做小娘子,这种场合自然没资格来了。
她有什么错?不过是碰上了乱世,没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罢了。
我心里猛地涌出一股无尽的悲伤,为我自己,为她,也为那些在乱世挣扎的女子们。
究竟得有多坚强,才能挣脱被别人随意摆布的命运?
袁瑛是主办方,她要应付的人多着呢。
袁慎来找我时,我正站在檐下发呆。
他脸色不太好,平时敞开的衣领今天扣得严严实实。
他平日爱笑,可今天特别严肃。
他说要我跟他走。
我跟着他穿过长长的回廊,风吹乱了我的发,也吹乱了我的心。
“你是要带我去见他吗?”我忍了好久,终于还是问出口。
袁慎转过头,眉目深沉地看着我,“是的,他伤了腿,走路不方便,听说今天袁瑛办宴席,叫人抬他过来。”
“我就远远看他一眼吧!”我说。
“为什么?没了婚约,连见一面都不行吗?”
我想起元正那天,他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,我太了解他了,也就这么算了吧。
“有时候就是这样,见了不如不见。
你们是老朋友,又从小一起长大,他的心意你比谁都清楚,为何要折磨他,叫他纠结为难?裴氏未来怎走,他心里肯定有打算。
如果他的打算和娶我没冲突,裴家不会来退亲。
既然退了,也一定是逼不得已的事。”袁慎和我不一样,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。
遗憾之所以是遗憾,就是因为那东西永远得不到。
“五娘,太聪明反而成了病。”袁慎露出一个介于笑和不笑之间的表情,他不忍心看我伤心,想逗我开心,我心里明白他的用意。
“你去吧!他就在院里。”他指了指不远处那个院落,门大开着,只站在门口就能看清里面的一切。
他侧着身子坐着,手里握着什么东西,低着头,眉头紧锁地盯着。
我们就这样,被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门挡开。
看着他瘦了些,鼻梁显得越发挺直,轮廓也更坚毅冷峻。
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,转头朝我看过来,我赶紧往边上移了移,藏到了门后。
以前的一幕幕在心头翻涌,其实没什么特别的。
只是他总是在我饿的时候凑出各种吃的,哪怕是在荒郊野外也毫不顾忌地让我躺进他的马车,还折了一朵花送给我。
那短短一年,他没说什么,却一直在保护我。
我都懂,也许我们都懂,只是容不得装作不懂。
裴潜,倾盖如故,你听说过吗?
从那以后,黄花庭院,清风夜雨,再也没有公子了。
只愿你安好,见或不见,都一样。
还没等刘玉打电话过来,安邑已经乱成一团。
自那之后,我再也没见过裴潜。
铺子照旧开门做生意,却一天不如一天。
钱是死的,放着不动都生不出钱来。
我想去蜀地。
八月时,我收拾好了行李,把阿桃托付给袁瑛,只说有人回博陵,要让我顺路带我回去看看阿母,然后就回。
袁瑛问了我几次到底归不归,我告诉她当然要回。
我已经和裴潜退了婚,崔氏家也垮了,我在安邑还至少留有一间铺子,嫁人自然轻松些。
她交代了不少,总归是让我一路小心,外头乱哄哄的,出门不容易。
其实我不担心自己,我担心的是她们。
要是安邑也乱了,到底还有谁能守得住这座城?
“你跟你七哥说,叫他死心塌地跟着裴潜,别让你自己出门。
家里应该存了粮食,盯紧护卫,时刻提高警惕。
袁瑛,要是真的出事了,就叫人护着你们往我家走,阿桃知道该怎么办。”
“明白,我听你的。
回去我马上告诉七哥。
你一定要平安回来,要快,我等着你。”她死死抓着我的手,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。
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其实互不待见,甚至针锋相对、彼此嘲讽。
可现在,我竟舍不得她了。
“袁瑛,你得好好照顾自己,我很快就回。”
她走的时候,一步三回头。
我提着行李,骑上马,跟在一队车马后面。
年岁大了,扮成少年,不知道像不像。
城外聚集了流民,衣不蔽体,天又冷。
我看着那群眼神冰冷、瘦得只有皮包骨的孩子,不忍直视,闭上了眼。
有时候,活在这罪恶的世上本身就是罪。
我想管一管,可我没那个能力。
我跟着车队,慢吞吞地往前走。
他们只是麻木地看着我,没有靠近。
我想给他们些吃的,可掏出来又能给几个人分?或许拿了吃的人马上就在争抢中丧命,甚至我也可能会死。
世界很残酷,但我还得在这残酷中忍着活着。
忽然,马队过来了。
马上的人和过去一样,也有点不一样。
天气不好,天空压着一层厚厚的阴云,路边堆满了一拨又一拨的流民,有的还活着,有的已经死了。
我们就在这样的氛围里,远远地遇见了。
他远远地看着我,慢悠悠地骑着马过来,那身姿依然和那天游街时一样端正又庄重,骑马的样子比别人都要挺拔。
“你真的要回博陵去吗?”他问。
“是啊,我得去看看我阿母,我二哥也快要娶妻了。”
我看着他,肯定地点了点头。
如果他知道我要去蜀地,可能会担心吧?可我不想让他牵挂,毕竟他心里有自己的大局,只想去拼搏属于他的天地。
牵挂太多,反而是负担。
“崔柯影……”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叫出我的名字。
“嗯。”我轻声回答,甚至不敢抬眼直视他。
“我叫人陪你去吧。”
“我一个人没粮没钱,没人会拿我怎么着。
再说安邑不一样,人留在你身边才更有用处。”
“我真的没事,很快就会回来的。”
至于这“很快”到底啥时候,我自己都没把握。
“你咋这么倔啊?每次都让我心里难受。”
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,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角和发尾,一片漆黑。
“要下雨了,你还是回去吧!我得走了。”
我转身骑马离开,马蹄扬起一片灰尘,可我心里并不洒脱。
愁,就是那种离别时刻萦绕心头的秋意。
芸芸众生多是平凡如常,只要能安稳吃饭,就别奢求太多。
秋风里惊鸿一瞥,一辈子只想遇到一个人就够了。
他能亲自来送我这一程,已经算是不亏欠彼此的缘分了。
我想起他那天喝醉的时候,和别人不同,他醉了,眼神虽然迷蒙,但还是和平时没差多少。
他说:“总有一天,我一定要重塑这片山河,再也不让人家妻离子散,也不会有寒族士族的分裂。
能站上朝堂的,都是为百姓谋福利的人。”
他志向远大,啥儿女情长在他眼里都太小儿科了,那才是羞辱。
蜀地离这儿千里远,我一路走得磕磕绊绊。
如今这世道,露点钱就能断了你的命。
既然不敢掏钱,这路咋可能顺心?
到蜀地时,已经是一年之后了。
蜀地偏僻,还出产粗盐。
我买了间院子,碰上有人出让盐井,也买了下来。
暂时还不着急开采,只是先占着。
蜀地和博陵安邑不一样,湿热而闷,遍地都是我认不出的虫子,被咬了还会中毒。
只有当地巫医的药敷上才管用。
被虫咬得遍体鳞伤后,我才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环境,转眼又是一年秋。
我在河塘里捞鱼,卖给给我房子的吴家阿婆,她还送我些豚肉。
她家只剩她和孙儿,房子原是她死在外头的儿子的。
阿婆不苟言笑,平时很严厉,谁家有不公的事她总要出头替人说话,年纪大了,村里人都特别尊敬她。
她对我特别好,家里要是有好吃的,也总会给我送来。
她孙儿叫井丰,今年二十岁,以前在盐井干活,后来我买下那口井,井暂时停工,没活干,我就给他发工钱。
我打算以后走商贸,得有自己的商队。
井丰现在的任务就是找附近有力气的年轻人聚起来,我还请了个武师教他们拳脚功夫。
吃喝我负责,还给工资。
现在已经有二十个人了,井丰是这帮人的头儿。
消息传来虽然断断续续,但不早不晚,终究还是来了。
彭城的刘玉,他像一阵风暴一样,匆匆平定了天下。
虽然小地方还有零星分裂,但根本没什么威胁了。
我赶紧雇人开始采盐,不过卖的已不是以前那种粗盐了。
我把盐挖出来,先用水溶解,再反复熬煮几回,让它变得白净又细腻。
精盐和粗盐的价格差距大得很,完全是两个档次。
跟着商队一路走,一边生意一边行走,转眼都快三年了。
盐的利润高得吓人,自此以后,我的钱袋子就不再紧巴巴了。
天下终于统一了,刘玉建立了国号,定名泰安。
我在外头走动,亲眼见到老百姓的日子慢慢变好。
朝廷连续免了三年赋税,还奖励开荒种地的农户,一亩田地就赏百钱。
到了泰安二年,朝里推出了科举考试,寒门子弟也能通过考试做官了。
我在益州建了一所书院,聘了老师来教书。
只要是想学的人,不管男女,都能免费来,不用交学费,也不用交束脩的礼金。
这大概是我这些年里,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了。
我的钱早就够花,想做点看得见、留得住的事。
这世间终有一日会没了我,可我希望这书院能世代相传。
“古时候想让天下人心向善,首先得先治理好国家;想治理国家,先要整齐家人;齐家,先得修炼自己;修炼自己,先得端正内心;端正内心,就要诚心诚意;想诚心诚意,就得求知。
求知,就是要穷尽世间万物。”这,也是我让大家读书、识礼的原因。
时间悠长,谁能保证后人记得我?可要是我书院的学生有朝一日能写出《大学》《尚书》那样的书,那才是真正立下了赫赫功绩。
我这一生,也算无憾了。
我清楚贩盐并非长久之计,靠这一行赚钱,只是因为世道混乱。
现在天下太平,没多久朝廷肯定会收回所有盐井。
我曾给阿母写过几封信,全都石沉大海。
阿母曾说过想搬到西京去,我也想去找她,更想看看老朋友。
毕竟有家才有根,我什么都有了,就是没有家。
把蜀地的生意一一交接妥当,我又孤身一人回到了西京。
西京早已是国都,繁华程度和别处根本没法比。
新帝不喜欢世家,许多曾经显赫一时的世家已经衰落,唯独河东裴氏有望气派,裴潜成了朝廷的尚书令。
他终究走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。
可我们再次见面,却是那么难。
我四处打听家里的消息,等到真正确认,却已过去半个月。
阿母和家人在去西京的路上遭遇了匪徒,没一个活下来。
我成了无根的人。
当年我阿翁离开时,家里人都泪流满面,只有我没哭。
大哥还责怪我,说阿翁那么疼我,我怎么一点眼泪都不给他流?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哭。
阿翁对我说,只要我心里想着他,日月星辰都是他。
他从未真正走远,何必哭呢?
可后来我才明白,阿翁骗了我,他们都走了,只剩下我一个人,连最后一面都没给我见上。
世上的确是这样,拥有一样,也得用另一样去交换。
但没有痛苦折磨,怎么能变得更强大?
没人还能护我了,可我还有想要守护的人。
回到西京后,我开了饭馆,开了粮铺,又开了钱庄。
果然,朝廷打算把盐井全收回去,今后凡是私下卖盐的,罪名都得重。
蜀地传来了消息,说是一口井可以补偿一百株,这让我有些犹豫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井丰来找我时,脸色特别不好看,一直在抱怨我为什么连一分钱都不收,就把盐井全都捐了。
他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了,做事显得老练很多。
这些年,他跑东跑西,谁见了都喊他大掌柜。
我了解他,其实他心里是想投机取巧,想着这活儿不能长久靠。
咱们就这么在西京扎了根。
井丰来了以后,我反倒有点无聊了。
平日不必盯着算盘珠子查账,店里有食肆开着,我也不用亲自下厨,生意什么的不大需要我操心。
就这么一忙闲下来,我就在院子里养起了各种花,后院还开辟了一块菜园。
这一切,让我恍若回到当年在安邑的日子,脚上沾满泥巴,站在自家院子里。
院门被推开,两个年轻人走了进来。
微风细雨中,我还能和他们说说话,端上温酒,时光仿佛倒流。
我依旧是那个我,可他们如今如何,我却无法得知。
我很想去看看袁瑛,想去找找我的阿桃。
可她们离我太远了,我这一个商人,怎么都进不了她们的门。
就算宫里有士族出身、貌美绝伦、极得帝宠的夫人袁氏,我现在也没资格去见袁瑛了。
我是真的想她,不知道她还像当年那样吗?我平时没什么大事,很少出门,要么读书写字,要么跟着家里的仆人干点活,顺便照顾一下菜园。
这些场面上需要应酬的,大都由井丰去凑,只有一件事我不能躲。
朝廷叫商人捐钱,说是国库空虚,边疆驻守的军队连军饷都发不出来了。
这事我半信半疑。
刘玉从彭城一路杀来,气势汹汹,旧帝背后的世家又有多少人跟着?他们离开时难道没带走家财吗?那些钱和物资跑哪儿去了,皇帝不说,谁敢问呢?
不管信与不信,钱总归是得捐的。
别以为钱装进口袋就是你的了。
天下太平才是对谁都好的。
至于要捐多少,怎么捐,是捐钱还是捐物,都得看皇帝怎么说。
我毕竟是外乡人,在西京没有根基。
一来就开了不少铺子,最重要的是还开了钱庄,这一下子很惹眼。
所以这次捐钱,我得特别谨慎。
没想到新帝不同旧帝,竟然要在宫里设宴,邀请了不少有实力的商家。
我其实不想去,但又不能不去。
坐在高位的人,生杀大权都在手里,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。
新帝到底怎么样,我更是不知道,反而更得慎重。
我活到这把年纪,从没这么郑重其事过。
穿什么、戴什么,都有讲究。
折腾半天,要进去宫里见帝王时,我已经心力交瘁了。
大庆刚刚稳定下来,还没建起真正像样的宫殿。
听说皇帝穷,没钱,只把州牧府修整了一下暂时当成宫殿。
那地方其实不大,比起我跑外头见过的许多豪门大户,完全没法比。
新帝召见的地点,像是个议事厅,来的人大多认识,平时见面肯定要寒暄问好。
可今天,他只是点了点头,没多说什么。
座位是有的,可谁敢真坐下?大家都站在一旁,谁也不敢开口,安静得连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。
我是站在最后面的,想低调点,毕竟在这二十几人里,我是唯一的女人,而且今天还打扮得特意精致。
新帝看重的是钱,金银首饰我没敢戴太多,怕显得太扎眼。
毕竟他要是来个狮子大开口,拿不出钱来又难堪。
虽然他不至于强求,但他是一国之主,什么都能做得出来。
只要脸皮够厚,心够狠,他能让在座的这些人倾家荡产,甚至丢了性命,也不是没可能。
我只希望他还能讲点道理。
这些年见的皇帝里,不讲道理的多了去了,要是他也变得这么强硬,还有什么办法呢?我们都是经历了乱世,谁不想保住性命?我低着头想,如果真到了问我这关,我该怎么回答?实话实说呢,还是藏点真情?
新帝来了,走路的声音轻快又稳重,很明显是练过武功的。
他一个人走进来,连侍从都没带,还留在门外。
我和别人一起跪下行礼。
“起!”他只简简单单说了个字,声音清亮又干净。
“今天寡人有求于各位,坐下慢慢说。”他又开口了,众人都不敢随便坐。
“坐吧!你们站着,是想让我抬头看你们不成?”谁敢让一国之君抬头看?大家战战兢兢地跪坐下来。
“兀,去把二郎请来。”门外有人答应着去办,我心里猛然一震,猜着新帝口中的二郎会是谁。
要是他,那可是多年未见了!我们之间,现在真是天壤之别了。
新帝不再说话,周围的人也都沉默,谁也没敢先开口。
我偷偷抬眼,细细打量坐在上座的那人。
他穿着黑袍,长眉深邃,眼神坚毅,气场逼人。
但年轻得出奇,而且长得还不赖。
论男子气概,我见过的男人里,他绝对是最有魄力的。
看他,那份光明磊落绝不是会随随便便欺负人的。
我的心微微松了口气。
只是我正看着他,他也恰好望了过来。
我强装镇定,勉强扯了扯嘴角,立刻又低下头,装作没看见。
其实大家都在装,这新帝身上透着一股铁血的气场,看着人让人心里发紧。
但他那一眼,似乎带着点失望。
我从没见过他,为啥他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呢?是嫌我长得不够漂亮?说实话,我虽然不是最美,但也称不上难看。
做未婚女子,我年纪比别人都大,常年在外,打交道的多是男人,身上早没什么女孩子的柔美气息。
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?对他来说,应该是钱最重要。
难不成他嫌我钱少?既然如此,为啥还要叫我来?
圣心难测,真是难测!
新帝让人去请来的人很快就到了,只是一盏茶的功夫。
我眼前的茶还一滴没喝,那人走到我面前时,略微犹豫了一下,然后又走了过去。
虽然我没抬头看,但心里早就认出是他了。
兜兜转转,我们又这么遇见了。
我来西京几个月了,从来没刻意躲着他,却也从未偶遇。
或许是我们走的路不同,命中注定没交集。
“我不擅长讲话,二郎替我说吧!”新帝开口了。
他和裴潜说话时很亲近,传言裴潜是新帝的贴身大臣,且新帝夸他是国家的栋梁,看来这事差不多是真的。
谁不知道新帝不喜欢世家大族,裴潜能走到这一步,一定付出了不少努力。
他走到现在,真不容易。
“今天请诸位来,理由想必大家都知道了,我就不多说了。
新国家刚建,陛下体恤百姓,也减免了几年的赋税。
连宫殿都没时间修,边疆的卫士苦得很,可国库已经空了。
今天无论各位能拿出多少钱,都算是陛下借的,等国库充盈时,肯定一分钱不少还回去。”
我似乎快忘了他的声音了,可听着却很熟悉。
语调还是那样不急不缓,他说话认真,听着让人觉得肯定是真的。
现在是表忠心的时候,新帝都说是借的了,还能有啥好担心的?他要是强求,谁敢不上交钱?新帝还年轻,身边有裴潜这样的支持,一个太平盛世,仿佛真的靠近了。
我低着头没说话,等别人都讲完,才鼓起勇气把压在心里的疑问说道:“陛下,恕我冒昧,现在缺的军饷大概是多少?是捐钱好,还是捐物品更合适?”
我不躲不闪,那人还是旧时样子,只是穿起官服,头戴巾冠,深色的官服衬得他越发白净高挑。
他下巴有一层青,眼眶凹陷,显然很久没好好休息了。
他也在看着我,眼神深沉,嘴角微微抿着,有点难以捉摸。
我压住心里的悸动,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。
“原来不是传闻,崔五娘确实有过人之处。
边疆将士缺衣少食,国库空了,我想买东西也买不起。
兵器不利,马匹瘦弱,军饷只发了很少一部分。
请诸位来,我没打算隐瞒,这事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。
兵是国之大事,死生存亡的关键。
二郎已经拜访过各大家族、豪门富户,你们能拿多少拿多少,我不强求。”
新帝说得坦率,谁敢藏私?
“陛下,能否给我几天时间?我今天回去立刻召集各商铺的掌柜,对账目核对一遍,一定全力以赴。”
有了太平盛世,天下安定,才能有生意可做。
今天见到新帝,我心里已明白。
为了自己,也为了迎来那个太平盛世,我必须拼尽全力。
出宫时,旁人都嘀咕我多嘴。
只是出钱肯定省力,陛下都说了能拿多少拿多少,我干嘛还说什么全力以赴?要是大家最后出的钱没我多,陛下岂不是要不高兴?
“诸位多虑了,陛下胸怀宽广,绝对不会生气。
大家凭能力和良心,能拿多少就是多少。”旁人都说商人只图利润,只认钱财。
然而,如今天下刚刚安定,讲义气放在最前头,国家太平,百姓安居,这才是我们真正可以谋取利益的时候。
赚来的钱,自然要花在该花的地方。
我拢着衣袖,语气平静地说。
“你自己无依无靠,自然没什么难事,可我们还有家人,怎么能全都拿去捐了呢?”
“孙兄,你没想过家里的儿子将来怎么办吗?陛下从没说过出身商贾就不能参加科举。
咱们做生意的,要是朝中有人作靠山,那该有多方便?现在正是为家里人谋个仕途的大好时机,你这好陛下,难道会忘了这茬?回去好好想想吧!”
众人听了,不再说话,陷入沉思后离开了。
家里要是有人做官,身份就能改头换面,这道理有这么难懂吗?
“阿五娘,等等我。”
有人喊我,我回头看去。
来人打扮是宫中侍女,穿着青衫白裙,身材高挑。
她脸上虽抹了粉,但细看,还是那双熟悉的小眼睛。
只是如今眼睛更开阔了,举止也更有风范,成了一个气质出众的女子。
“阿桃。”
我轻声唤她。
她稳步走过来,跪在我面前。
“五娘……”
她伏在我腿边,眼泪滑落。
我俯身扶她,帮她擦去泪水。
“这几年不见,你阿桃都长成这样了。”
“五娘去了哪儿?不是说走了很快就回来吗?怎么把我丢了这么多年?你过得好吗?一直瘦了许多,你知道吗,你不知道……”
她哭着说出这些话,真是我从前的那些人,至少她还记得我的来处。
“我很好,只是那会儿局势太乱,我走得太远,一时回不来罢了。”
“夫人想见你,已经向陛下请示过了,我这就带你去见她。”
我跟着阿桃,走过旧时常走的青石板路,穿过斑驳的黄花树影。
故友就躺在檐下的榻上,身穿一袭鲜红的宫装,腰身细得惊人。
见我来了,她从榻上坐起,远远地看着我。
“袁瑛。”
我轻声喊她,就像从前一样,虽然只是离开几天,却忍不住想念她。
“五娘。”
她低声自语。
“是我。”
我走过去,轻轻搭着她的肩膀。
这多好啊,曾经那场惊心动魄的乱世过后,我们还能这样见面,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欣慰。
“我早就知道,你说你会回来,一定会平安回来。”
“是啊,我什么时候骗过你?”
“我只希望你安然无恙就好。”
“夫人别难过,现在五娘安全归来,是该开心的时候了。
你不是早备好了好吃的等我吗?快请五娘进屋坐吧。”
秀圆比以前圆润了些,她本就聪明妥帖,现在侍候着袁瑛,算是袁瑛的福气了。
院子不大,可屋子里却整理得特别舒服。
墙上还挂着我和袁瑛以前一起画的一幅红梅图,画是她画的,字是我写的。
桌上摆着各种吃的,我早就饿了,哪能客气?喝了甜浆,吃了好多东西。
“后来陛下收了盐井,我就上京来了。”我简单地说着这些年走过的路,没啥好讲的,其实也只是离开家一趟。
那些辛苦,我不想让袁瑛知道,毕竟她心思还单纯,现在这样其实挺好。
“袁瑛,你过得怎么样?”我问。
袁瑛淡淡地说:“你走的那个冬天,二郎和我七兄带着家里大半资产去投军了。
城里乱得厉害,多亏了阿桃,把我们领回了铺子,才没出事。
等天下稳定,我就跟着七兄一起来了西京。”她说得很平静,没一点慌张。
时间就是这样,能让人哭也能让人笑,后来我们各自都长大了,变得坚强勇敢,谁都不容易。
“陛下待你好吗?”我忍不住问。
“五娘,什么叫好?什么叫不好?他是国家的皇帝,后宫里也有十几个人,大家都是利益捆着的。
我早看开了,只想好好过日子,不争宠不吃醋,听他的,不愁吃穿,还能保庇家人,就够了!”她答得特别透彻。
我本以为她看不明白,没想到她这般通透。
其实,有时候不看透,反倒是自己难受。
每个人想要的不同,没有谁对谁错,只要没反抗的本事,只能顺从。
“袁瑛也长大了啊!”我感慨。
“你这话说得好笑!你只比我大半岁嘛!我家女孩都快两岁了,醒了我抱她过来给你看看。
五娘,你现在还一个人吗?”她说起女儿,表情柔和,做了妈,心思全在孩子身上了。
“嗯,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能安稳地相夫教子的料。”
“是啊,这世上能配得上你的男人不多,更别说得入你眼了。”
“可他们都看我是不守妇道的女人。”
“你还记得当初叫我七兄跟二郎去的时候,我跟七兄说了啥吗?他跟我说,‘我自诩以二郎为知己,却输给了五娘只看透他一点点。’二郎非投军不可,七兄跪了好几天才让阿父同意跟着去。
袁家今天的局面,一半功劳在二郎,一半归你。”
“那是你七兄明白事,我只是说了句而已。”
“你听说过坊间的传言吗?说二郎是陛下的左右手,朝中大事,陛下多听他的,连科考制度也是他提的。”这些名声有时候也是累赘。
现在裴潜的名声太响,被传到后宫去了,新皇怎么可能不知道?主子心机难测,这事肯定另有打算。
我皱眉想着,裴潜知道吗?肯定知道,既然知道,为什么不阻拦?
“这事以后千万别乱说。
新朝才刚立,就已经有了太平盛世的端倪,全靠陛下英明,袁瑛你懂吧?”我看着她郑重叮嘱。
她望着我,沉默良久,突然捂嘴轻笑,我对她摇头。
“是,全靠陛下英明神武。”她大声应和。
屋里沉睡的女孩醒了,嘴里喊着“阿母”,小步跑过来。
她穿着红衣,梳着两个小揪揪,白嫩得像个糯米团子,完全不像她妈妈,倒更像袁慎。
28
“阿蓉,这就是阿母以前跟你说过的崔家姨母。”
女孩儿赖在阿娘怀里,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盯着我看。
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有些拘谨地给我行了礼,嘴里叫着“姨母”。
她可是国公主,我哪敢随便当这称呼?
可她又是袁瑛的女儿,按理说得叫我一声姨母。
我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,就从腰间取下一枚玉牌递给她。
她小心翼翼地接过,接着又行了一礼。
看得出来,她阿娘的教养挺用心的。
“改天等你阿父答应了,带你阿娘一起来姨母家。
姨母家里有好多好玩的东西,到时候全都给阿蓉带过去,好不好?”
我笑着对她说。
女孩儿歪着头,长长的睫毛扑闪着,抿着嘴笑着点头。
我不能久留,便起身告辞。
虽然心里万般不舍,但进了宫,谁都管不了自己,连家里人要见面也得批准,还不能长时间逗留。
“阿桃不懂事,秀圆,你多多教教她吧!哪天宫里放人了,她不想待了,就来找我。”
她想不想走,暂时都没法儿,毕竟她也是宫里的人了。
阿桃又哭了好几回,安慰我说袁瑛待她很好。
我怎么可能安心?站在门口看着袁瑛和阿蓉送我,心里百般不舍、无比难过。
忍着眼泪,叮嘱送我出来的秀圆一遍又一遍,心里还是放不下。
“你替我告诉袁瑛,不用总是忍着,谨慎是好事,可关键时候还是得硬气点,别让别人随便欺负。”
“袁家的事有她七兄和其他郎君撑着,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,不可能全靠她一个人撑着,袁家也撑到了今天。”
“秀圆,要是以后遇着什么事需要帮忙,袁瑛不愿意,你一定得来找我。
我这儿没别的,就是钱还充足。
我知道宫里事务很多,袁家之前把家产捐了大半,现在肯定不宽裕,我想办法给她们偷偷塞点银子,别让袁瑛和阿蓉吃亏……”
秀圆拉着我的衣袖,泪水已经湿了脸。
“别人都以为我家小姐在宫里过得多舒心,可只有我知道她过得有多难。
你不知道,半年没见你回去,我家小姐跑遍了所有寺庙道观,只求你平安无事。”
我明白她,晓得她就是这样的人,嘴上不饶人,可是真心对我。
“秀圆,你回去告诉袁瑛,别怕,有我柯影在这一天,我就想尽办法保护她一天。
我了解她的心,绝不会辜负她。”
我从小家境贫寒,也有好朋友,她们送我东西,我买不起贵的,只能亲手做些回赠。
有一次听她们议论,“崔五娘的心真是不懂,送她什么,她还弄回礼,太寒酸了,日后也懒得往来了。”
从那以后,我不再跟别人深交。
我对钱财这么执着,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?
家贫无友。
但袁瑛不一样,她从来不问我,在我还没适应她之前,直接闯进了我的生活。
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和我分享,只因为我送了她一双鞋,她就开心得不得了。
人心难测,她对我真心实意,我怎会不知?
29
我没让马车来接我,正是杏花梨花盛开的季节。
今天刮风,不知道是谁家的花瓣,被风吹得像雪一样漫天飞舞,我站在墙下静静地看着。
巷子又深又长,一群孩子边笑边跑,追着那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的纸鸢。
不知道是谁家的院子里突然传出了清脆的女声笑声,又是谁家的郎君朗朗地背着一首描写春天的诗。
现世安稳。
“五娘。”
我下意识回头,他就站在那红瓦白墙下,头顶上浓密的绿叶投下斑驳的树影,光线洒落在他的脸上和肩头。
既觉得美好又觉得不自在,我刚感叹现世安稳,他就这样闯进了我的视线。
我懂,他想要守护的是什么。
他是在等我吗?
我看着他慢悠悠地走过来,最后停在了一个既不远也不近,刚刚好的距离。
“公子,好久不见,近来可好?”
“许久未见,五娘还好?”
竟然同时说了同样的一句话。
“都很好。”我微笑着回应。
他点点头,脖子轻轻低着,安静地看着我,一句话也没说。
我抬头任由他这样盯着,挑担子的货郎停在人家门口,几个夫人带着孩子围着他,叽叽喳喳地热闹非凡。
“你看这现世安稳的样子,是否如你所愿?”我轻声问他。
“要走的路还很远。”他认真地回答。
没错,谁又不是这样呢?眼前万里河山,数不尽的天下百姓,想要达到那个繁华盛世,确实还需要走很远的路。
“我请公子喝杯酒吧?”
我们穿过长长的街道,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保持着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他平时话就不多,现在更加沉默寡言了。
年纪渐长,身上多了一种沉稳和清冷,比起从前更加明显。
我叫人备了酒菜,把家中人都打发走了。
他真的只喝了一杯酒,菜也只吃了几口。
看着他疲惫的模样,坐得不像以前那样端正挺直,反而靠着椅背,显得松散自在。
“五娘还弹琴吗?”他开口问,嘴角微微扯动,像是想笑。
他这么一问,就勾出了一段旧日的趣事。
那时候曲水流觞,安邑城里都有些风雅的郎君女郎来宾。
我本不想去,可袁瑛一直缠着我。
我们去得晚,坐到了席尾。
袁瑛心里藏不住事儿,盯着席上一个女娘皱眉头看着,不时揉着手中的帕子。
那女娘长得极俏丽,爱笑,一笑脸上有两个小梨涡。
唯一不够的就是身材偏矮。
她很会说话,善于交际,身边围了一群女郎郎君,一边讨好一边夸她。
“活脱脱一只雉鸡。”袁瑛咬牙切齿地说。
自从我认识袁瑛,倒是没听她这么评价过一个女郎。
袁瑛见我不搭腔,磨蹭了好久才开口:
“她是兰陵萧家的嫡长女,叫萧芷,二郎曾经很喜欢她,还上门提过亲,不过被她拒绝了。”
我听了惊得合不拢嘴,本以为裴潜心仪的女子该是个仙子般的存在,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活泼懂事的姑娘。
“拒就拒吧!她还挺欺人呢,说什么非王谢子弟配不上她。
看她那模样,嘴巴倒挺厉害,也不怕口出狂言丢了脸。”
她这是在为裴潜抱不平啊!
“莫非你还没放下裴潜?这是嫉妒了?”我调侃她。
“瞎说!他在我心里跟我七哥一个样儿。”袁瑛撅着嘴说。
原来我想歪了,她跑我家来骂我,只是觉得我配不上裴潜。
“崔柯影,你难道还想帮她说话?”袁瑛气呼呼地盯着我。
“我当然是帮你的。”
那天袁瑛处处跟萧芷针锋相对,袁瑛光明磊落,可萧芷心机深沉,袁瑛根本不是对手。
再加上周围不少人站萧芷那边,袁瑛憋得快哭出来了。
那萧芷想跟袁瑛较量琴技,大家都说她的琴艺是琴圣蒋公亲自教的。
我心里不服气,“就比个琴而已,怕她动手吗?我来跟你比一比。”于是我们就比了一场。
我曾跟阿翁学过一点儿,可完全没天赋,干脆放弃了。
结果自然不用说,旁人都笑我不自量力。
萧芷收了琴,眼神里满是不屑,“崔家也就这点本事。”我没示弱,反驳她说:“说得没错,一个人到底有多大本事,可跟姓什么真没多大关系。
王谢有多牛?崔萧又怎么样?哪家没几个纨绔子弟?听说五娘非王谢家不嫁,我倒希望她那时能擦亮眼睛。”那天我可真给了萧芷一个大大的没面子。
裴潜今天提起这事,我又想起当年的事。
那时候年少轻狂,我就开玩笑问他,“公子,你还放不下萧芷?”他倒挺真诚,“那时看人,只觉得她有才,跟我挺配。”我也承认,“她弹琴的确绝佳,只可惜萧家败了,她之后就不知去向。”
“五娘,你赚的钱不容易,能不能少捐点?”他气色憔悴,伸手揉了揉眉心。
我笑着说:“谁赚钱都不容易,我既然说出口了,自然要兑现。
国库真有那么空吗?”他苦笑,“是啊,天下大乱,烧杀抢掠不断,陛下之所以能撑到现在,就是我跟袁慎把家底都掏空了。
要是有钱,几年后,陛下早能修宫殿了。”
我惊讶:“竟然这么穷?光靠捐款能拿出多少?那盐税,你们打算怎么办?”他答:“还在商量中。”“我觉得,把盐井盐田卖给商人,盐产出来后国家统一定价收购,再转卖给商人,盐价里加上盐税,由盐商把盐运到各处。”我沉思,“这样一来朝廷付出的管理成本最低,省时间也省力。”“有个前提,盐价不能比原来贵。
贩盐是暴利,过了几道手,朝廷拿走一份,商人也还能赚钱。”
裴潜忽然站起,走来走去,神情专注,好像在思索什么。
我看他不打扰,转身走到檐下,抬头望着明媚的春光。
春光虽美,我俩却总是聊不到那些风花雪月上去。
“这生意交给你,你能带得动?”我问。
他说:“我不想在朝中牵扯太多,得寸进尺,我做不到。
你要是找不到合适的人,我可以推荐一家。”“闵中陈家?”我问。
“正是,盐运这事,没谁比得过陈家。”
从那天起,裴潜常来,有时一人,有时带着袁慎。
裴潜话不多,只喝上一杯,就听我和袁慎你一言我一语地胡扯。
这些年,我的酒量练得不错,袁慎早输给我了,不过他不服气,只有喝醉了才算输给我。
我递给他一袋金珠,叫他带给袁瑛。
他看着我,眼泪都流出来了,我赶紧用帕子蒙住他的脸,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。
“裴家袁家的名声保住了,可家底却被掏空了。
现在叫我拿出幅像样的字画都难。
当年袁瑛要进宫,我没同意。
她哭着问我,除了进宫还能嫁谁家?心里那羞愧真不是一般的难受。
我连点体面的嫁妆都准备不了,她在宫中日子难熬,现在还得靠你……”说着他又忍不住哭了起来。
“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,我和袁瑛还分得开你我不成?钱挣来就是用的,难不成要放那生霉?还有一件事,别老提什么给陛下掏空家底的事儿,陛下听了心里怎么想你知道吗?圣心难测,你在朝中这么多年,难不成还用别人教你这事儿?”袁慎这脾气,要说还能活到现在,八九不离十是靠着裴潜撑着吧。
袁慎擦了擦脸上的泪,看了裴潜一眼,又转头看向我。
“是我们没做到位。”他对裴潜说,“坊间都说陛下什么事都听公子的话,这事可能有人有心挑拨,倒不如你们去查查清楚。”
“我就是不明白,都是同一拨人,五娘你心怎么这么细?怎么事事能想这么周全?”艰难的日子里,靠的都是自己,只有把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,才能撑得久。
说到袁慎,他实在不懂。
我们从出生开始,过的就是俩完全不同的生活。
为什么我看得这么重钱财?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步?别人有靠山,我身边啥也没有,只有我自己。
我没捐钱,反倒把西北军粮的活儿揽了下来,还亲自押运了一趟。
我得知道我送去的粮食有没有用到应该用的地方。
朝廷什么时候有钱买粮,我什么时候断供。
听起来这买卖亏得慌,还不如干脆捐钱省事。
袁慎跟我一起去的,他终究是娶了李环。
现在他家里已有四个孩子,其中一个还是谢家的小娘子生的。
他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讲究吃喝的世家公子了,我看他坐在车厢里喝粥那模样,心里酸酸的。
裴潜和他,当初肯定也是吃过不少苦。
两个世家的公子,要让一个寒门出身的皇帝信任,光是这点就够难的了。
“别这样看我,我是个郎君,吃点苦算得了什么?”
“不过二郎比我苦多了,旧年腿伤没好,又跟着陛下东奔西跑,后来为护陛下受了重伤,脊背差点被一刀劈开,睡了一个多月都没醒过来。”
“说真的,你们俩真挺像的,那股狠劲儿别人看了都怕。”
“五娘,这些年,你可曾为他想过?”他把碗里最后一粒米送进嘴里。
我抬头望着南方归来的大雁,冬去春来,这是它们的宿命。
它们为什么不一直呆在温暖如春的南方?这么折腾不累吗?
当然累!但那就是宿命。
又是一年秋天了。
时间真快,追都追不上。
他看我沉默许久,又叹了口气。
“他现在落下病根了,天冷了腿就疼,走路都费劲。”
“我从没见他哭过。
你走后半年,崔家全家出了事,你当时说要回博陵看看你娘。”
“那会儿我们还在部里,他求陛下派人去找你。
那人回来确认消息是真的时候,他站在山顶一整晚。
我找到他时,他闭着眼睛流泪。”
“我叫他,他眼睛睁开,说‘要是这都是梦该多好。
梦醒了,我就按约定娶她,我只要她一个人就够了。’”
五娘,他那人就是这么个性子,啥事都揣在心里不愿意说出口。
到现在还没结婚,家里人催得紧,他却一直没松口。
你知道吗?他听说你回来京城,特地拉着我喝了一整晚的酒,就是等着你来找他。
可你呢,却老是拖拖拉拉地没来。
京城里关于你的传闻不少,什么早就嫁人了,嫁的还是蜀地有钱人,各种版本都有。
他几次在你家门口转来转去,就是不敢进门。
二郎问过你有没有结婚吗?他不敢问,生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。
袁慎说完就走了。
他其实不太懂我,也不问什么,因为他不想把我困死在他身边。
后院那一亩三分地,留不住我。
他现在在朝中当官,裴家也不会允许他娶我这么个下九流的商人。
除非他辞了官,脱离了裴家,可他一路走到现在,又是为了什么?
他想要的,是一个繁华盛世,可如今才刚迈出几步。
他为了天下苍生奔波劳碌,我就在那千万百姓里,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。
他是为了别人,也是为了我自己。
他心里装着大义。
大义到底是什么?就是那条正路。
他心中装着辽阔的山河,我又怎么可能不把他装进我心里呢?
所以,山川和旧人里,没有一个不是他,也没有一个不是和他相关的。
到了这个时候,何必再说破呢?
他懂我,我也清楚他。
这天下的女子,为什么非得一个模样呢?我们生来就不同,有人守着后宅,操持家务教子;有人耕田种地;也有人忙着奔波做买卖。
做自己想做的人,做自己想做的事,为自己活着,而且还活得精彩,这样的人生才不算白活。
爱我的人,无论什么时候,都不会嫌弃我。
他不娶我,并不是因为不爱我,而是有比爱我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,他只希望我能永远做自己。
这样就已经足够了。
有的人天天在一起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;有的人隔着千山万水,却还能彼此牵挂。
我和裴潜,虽然常年没见,但在我心中,他依然是当年那个骑马端正,冲着我一笑的郎君。
每天都有分离,我们不过就是经历了一次生离而已,又算得了什么呢?
我们各自忙着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,慢慢学着接受这种分离,也学着在不断的分别里不那么慌乱,不那么伤感。
同时,还期待着下一次见面,那时候他过得好,我也好,这就够了。